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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除夕 ...

  •   宁窈无力地推阻着。
      裴台熠手上的动作却坚持又坚定。
      最后宁窈只能垂睫眼睁睁看着自己淡粉色丝绸裙摆被一点点卷起来。

      一节生藕似的小腿,从层层叠叠的裙裾中剥了出来。
      纤细修长,白如美玉,滑如羊脂。
      握在掌中,脆嫩得犹如一团白嫩的奶豆腐。
      稍用上些力,就要将它碾碎了。

      可惜美玉见了瑕。
      小腿肚上一道半寸长短的血痕触目惊心。

      阿寅是跟宁窈在抓着玩。
      爪子收着力气,不然这条腿早该废了。
      可老虎毕竟是老虎。
      玩闹的力度也能见血。

      裴台熠手握着宁窈脚踝,将她的小腿搁置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倒药膏入掌中,整个手掌心捂住小腿上的伤口。

      当裴台熠的手掌贴上来,宁窈立刻细细倒抽了一口凉气,逼出些泪珠来。

      药膏不是宁窈自己配置的温和药性。
      用药霸道,效果极佳,能白骨生肉,伤不留痕。
      所以涂上去时的滋味不大好受。
      又凉又麻,仿佛有一百只蚂蚁在伤口上爬。

      裴台熠的手又滚烫灼热,掌心的药膏冰凉刺骨。
      刺痛的小腿忽而一热,忽而又一凉,让她小腿肚几乎要颤了起来,如果不要咬着牙努力忍住,差点要踢在裴台熠的手掌上。

      宁窈抿着嘴唇,下唇咬得发白。

      刻意挪开目光,不再看腿上的伤口,想分散一下注意。

      垂落的目光便落在半跪在她脚边的“裴吉”的发顶上。

      她个儿小。
      裴台熠个儿高。
      以往她看他,总得是昂着头望。
      现在他在下,而她在上。
      于是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裴吉”整齐的发顶。

      他的头发乌黑如鸦羽,发鬓整齐干净,束了一只黑曜石镶金边发冠。
      “裴吉”不算大富人,但他在穿着打扮上很精细,清雅但又贵气。

      也不知怎的,宁窈忽地觉得,“裴吉”的头发,看起来很些像阿寅那一身虎毛。
      颜色不同,但都泛着健康的光泽。
      其实“裴吉”也是一只霸道的大猫。

      她忍着腿上的痒意,开口问道:“裴吉哥哥,你之前是一直在骗我么?是不是一直在看我笑话?笑我猫虎不分,是个大傻瓜?”

      裴台熠没说话,涂药的手微微颤了颤。
      手指无意用力,捏在宁窈的腿肉上。
      那白而柔软的肉,便像羊脂一样,从他粗糙的指腹之间溢了出来。

      宁窈在他头顶轻轻嘤咛一声。

      裴台熠立刻松开手指,继续涂药。

      过了半晌,沉沉道:“是。”

      是。
      他就是在骗她。
      在耍她玩。
      因为他就是一个这么恶劣的人。

      闻言,宁窈轻轻“嘁”了一声,道:“我不算傻的。”

      她不傻。
      她只是不把不好的事放在心上。
      只记人的好,不记人的坏。

      “裴吉”虽骗了她,但也帮过她好多。
      她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时候。
      是“裴吉”帮忙找的婢女,甚至还垫了钱。
      现在她的小院井井有条,这两位小婢女功不可没。

      是“裴吉”在她受罚的时候帮她抄书,带她逛市集。
      也是“裴吉”,带着她的小妹一起玩,给小妹买了好多糖……

      论迹不论心。
      论心世上无完人。
      “裴吉”即便存过骗她耍她的心思,但也并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裴吉”就是这破性格。
      像只坏脾气的大猫猫。
      以为自己在跟她玩,但却不小心将她抓伤了。

      涂好了药,宁窈放下裙角,将小腿和脚背严严实实地捂了起来。
      她的脸还是滚烫的。
      想快些出去透透气。

      宁窈一瘸一拐走出去。
      大虎崽子似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猫猫祟祟地在门外灌木林里扫尾巴。

      见宁窈从屋里出来,便以头贴地,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朝宁窈蹭过去,这次它将自己的爪子收得很好,伸出来毛茸茸的。

      自己养得好好的小猫咪突然变成了大老虎,宁窈其实也有点犯怵。
      但毕竟养这么久了,多少养出了些感情。
      她大着胆子走了过去,还是像以前一样试着摸了摸大虎崽子的头。

      “嗷……”大地震颤,群树摇曳,飞禽走兽瑟瑟发抖,大虎崽子舒服得咕噜噜叫,又像以前一样翻起了肚皮。

      宁窈不由笑了起来。
      还是她的阿寅嘛。
      吃这么多肉,长这么大个儿,还是爱黏人。

      宁窈摸着老虎头,背对着“裴吉”问:“你还有什么骗我的么?”

      裴台熠仍没开口。
      那张狰狞可怖的青铜兽纹面具就在厢房墙壁上。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现在就去取出来,然后向宁窈全盘托出。

      这时院外忽地传来一阵动静,有人往这边过来。
      宁窈吓了一大跳,转身就想跑。她腿还伤着,裴台熠皱眉扶了她一把,轻喝了一声:“你乱跑什么?”

      宁窈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黛眉微皱,长睫轻颤,又紧张又惶恐地说:“有人过来了,是不是我大表哥?”

      裴台熠顿时怔住。
      他怎么差点忘了,他裴台熠的声名狼藉。

      院外人到了门前,立刻匆匆掉转了方向。
      听说话声,原来是裴老太太屋里进了新人,李嬷嬷正带着新婢女认门,到了东院,没敢往里走,只在门外指了个方向,告诉他们日后莫要走错地方,这里万不可来。

      宁窈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被发现了。”
      “裴吉”是她大表哥的下属。
      她大表哥平时老爱罚“裴吉”,若她大表哥发现自己在“裴吉”的房间里,“裴吉”一定会受到非常严重的惩罚。

      看着宁窈一会儿紧张一会儿轻松,裴台熠到嗓子眼的话立刻沉了下去。仿佛一块巨石滚落山崖,那沉闷的回音半晌才攀着峡谷回荡上来,久久不平息。

      “你,”裴台熠道:“就这么害怕你大表哥?”

      宁窈不疑有他,走到竹篓被踩坏的地方,点了点头,道:“怕死了,他算是我最怕的人了吧。”

      她拾掇散落在地的碗碟吃食,“我刚刚说什么来着?想起来,除了它,”宁窈戳了戳老虎头,问:“裴吉哥哥,你还有骗我什么吗?”

      裴台熠看着重新回到宁窈脸上开朗动人的笑意,回答:“没有。”

      “哼,”宁窈相信了,她皱了皱鼻尖,道:“这就好。”

      “哎,真可惜……”小竹篓被阿寅踩得稀巴烂,里面的东西也全糟蹋了不能吃,好多好吃的呢,这下都吃不成了。宁窈略略有些心疼。阿寅不在乎这些,它已经悄悄用鼻子拱起来掉落在地的吃食,舌头一卷,全吞下了肚。

      收拾好的东西全扔掉,裴台熠站在院中梅花树下,隔着树荫不动声色地看着宁窈走出去。她腿伤着了,所以走得有些慢,他便能看许久。直到那道瘦小的倩影就要消失在转弯处,宁窈忽地又折了回来。

      她重新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张桃花艳丽的小脸脸颊泛红。她半低着头,往他怀中塞了一只小小香包,道:“差点把这个给忘了。给你的。”
      上次她答应过要给“裴吉”一个新的没用过的小香包。
      绣了好几日,终于绣好了。

      裴台熠拿着香包,“你,不生气了?”

      “才没有,我还气着。”宁窈嘴上这么说,但那双黑亮的眼眸却是笑着的,笑容娇气又狡黠。
      她接着说,“但是,明天是除夕,记得来我家吃年夜饭,我跟我姆妈说好了。”

      这次她又走掉了,再没回头。

      裴台熠垂眸拿着手中精巧的香包,心口发胀。
      他也不知这种感觉是什么。
      只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幽香,经久不散。

      *
      除夕夜,皇宫大殿,苦涩的药味弥漫。
      太医徐力领着他爱徒徐谦入殿为万岁爷姬醇看诊。
      把脉后,徐力在已有的药方上添了几笔,又劝姬醇爱惜身体,莫要为国家大事太过费心劳神,便匆匆退了下去。

      出了大殿,迎面便是裴台熠的黑轿。
      那轿子黑黢黢过来,如乌云压境。
      两人慌忙跪拜在地,待那轿子走远了,方才战战兢兢地起身。

      两人继续往太医院去。徐谦疑惑不解地问徐力:“师父,方才在殿上,观圣上面色青中带黄,眼白浑浊,多半是心中有郁结,夜不能寐而致,为何师父却不明说,只添几味调养壮阳的药材?”

      徐力师从化真先生,医术远在他之上,圣上的症状连他都能看出一二,师父怎么会看不出来?
      徐力嘬了一声,吹胡子瞪眼道:“就你聪明,全世界就你脑袋瓜子聪明,别人都是傻子。这么多太医,一个都瞧不出来,偏偏你瞧出来了。”

      徐谦被骂得直缩脖子:“师父我错了。”

      徐力叹了口气,道:“圣上自然是有心事,这心事谁不知道?可谁都不能提。谁提谁掉脑袋,在这宫中,切记四字,谨言、慎行”

      被师父这么一顿搓,徐谦方才幡然醒悟。

      圣上心头的病灶,谁人不知?

      先帝膝下二子一女,长公主姬瑜,大皇子姬璟,二皇子姬醇。姬璟自幼品性端正,聪慧过人,深得先帝喜爱;而二皇子为南蛮进献歌女所处,并不受先帝待见。先帝晚年病重,也是由姬璟代为执政,处理朝务。
      然而,就在先帝驾崩前夕,传位的圣旨突然发生变动,由太子人选由姬璟变成了谁也没想到的姬醇。
      与此同时,姬璟当晚染上重病,跟先帝前后脚暴毙。而他全家人也均都死于非命。太子妃和侍妾全落水淹死,刚出生的小皇子也咽了气。府里着了火,上百名仆役全都活活烧死。

      因此民间一直流传着一谣言,是姬醇为了皇位毒杀了他的亲哥哥。
      而这件事也成了姬醇心中不可言说的一根刺。
      如今圣上一宿一宿不能眠,一入睡便噩梦缠身,多半也是害怕自己残杀的手足前来索命。

      “嘴巴闭紧点就是了。”徐力提醒道。

      “明白了明白了。”徐谦叠声应道。

      徐力抬头看天,一片纯白的雪花如鹅毛轻飘飘地降落在大地上。
      “今晚怕是要降雪了,”徐力道:“每逢年关,万岁爷都喜怒无常,今晚又有得忙了。”

      过了酉时,宫中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
      文武百官依次陆续入席,台上一派歌舞升平。

      姬醇所坐的龙椅之下,又分设了两个席位。右手边为他的爱妃和爱妃怀抱中刚出生的小皇子姬午,左手边便是九幽司指挥长裴台熠。排位以左为尊,裴台熠的位置甚至比皇子还高,姬醇对他的器重可见一斑。

      姬醇慈眉善目地与裴台熠一同饮酒。
      裴台熠敬酒,“陛下保重龙体。”

      姬醇却笑了起来,道:“台熠,以前你可都是叫朕‘达达’。”

      裴台熠道:“臣不敢。”
      幼年时裴台熠被养在姬醇身边。
      刚会说话的孩子咬字不清,不会叫“爹爹”、“干爹”,便叫姬醇“达达”。

      “转眼你也这么大了,是不能这么叫。”姬醇道,“你婚事定了没有?”

      裴台熠道:“未曾定下婚约。”

      姬醇道:“今日宴上也有女眷,可有中意之人?”

      裴台熠没抬眼皮,淡声道:“没有。”

      “瞧都不瞧一眼,就说没有,看来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姬醇笑着道。

      这回裴台熠没否认。
      姬醇脸上的笑略略有些凝固。
      裴台熠是他手中一把最好用的刀。
      可若这把刀有了自己的意识,就不快了。
      姬醇:“台熠,你可是想婚事自主。婚事自主,朕这个一国之君都做不到,你若是想,那可要非常努力争取才行。”

      “臣不敢。”裴台熠道。

      “越说不敢,越是敢。”姬醇笑道,“今日除夕,不说有的没的。赏吧。”说罢太监捧上御赐锦缎珍宝。

      宴会继续进行,皇帝请众爱卿赋诗。
      每年到这个环节,群臣都会战战兢兢。
      姬醇生性多疑,没人知道诗句中的哪个词,哪个字眼,就突然触犯了他的逆鳞。
      各位大臣在诗歌中歌功颂德。
      赞姬醇为古今第一明君,得此天子乃万古之幸事。

      忽地姬醇读到一封赞诗,勃然大怒。
      这首诗为大理寺卿贺鹏所作,其中有这么一句——
      “煮豆寄乡思。”

      姬醇太阳穴突突跳动,双目充血。
      煮豆寄乡思?

      煮什么豆?
      红豆绿豆王八豆?
      这分明是化用了曹植的名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贺鹏是在隐射残杀自己的皇兄。

      大厅内一片哭哭啼啼。
      贺鹏今年已六十有二,是告老还乡的年龄。
      他为自己解释,诗中的豆是指他家乡所产的芸豆。
      他少小离家,在京城居住多年,十分思念家乡和童年时常吃的炖芸豆,绝无隐射之意。

      姬醇下旨,裴台熠领命去办。
      阴冷刺骨的地牢里,贺鹏蓬头垢面,对前来提审的裴台熠道:“裴台熠,我不信你不知道老夫无罪。老夫我为官数十载,未曾做一件伤天害理,劳民伤财的恶事。且不说老夫今日贺诗中绝无半点隐射之意,纵使老夫的确含沙射影了,难道就真的罪当诛杀?”

      等裴台熠从地牢出来时,已是戌时。
      他在铜盆中净了手,默了片刻,令属下给他送来贺鹏家中遗物。

      说起来贺鹏也算是个二品大官。
      家中竟一贫如洗,家徒四壁。
      账本里十两银子就算是一笔大额支出,最近一笔开支,是给刚出生的小孙一两白银压岁钱。

      裴台熠静静看完,将账本烧了。当晚贺鹏家挂上黑灯。但院里却并没有家眷,老老少少全都已提前离开。经过路人见贺鹏家也倒了,无不为贺鹏哀悼,叹如今世道之艰,爱民如子的好官也不得善终,只有裴狗这奸佞当道,如日中天。

      *
      年间炮竹声声声入耳,已是戌时尾声,各家各户的年夜饭都该吃完了。这会儿小孩都奔出来点二踢炮、放烟花。

      裴台熠踏着满地鞭炮往家的方向走去,到了院前见墙角蹲了个穿粉衣的少女。

      宁窈提着灯笼,正在他家门口逗弄那张大虎崽崽。她不知在这儿等了多久,似乎脚有些冷,时不时原地蹦跶两下,暖了暖身子。

      他顿时停下了脚步。
      总觉得不该再往前走了。
      就像做梦一样。
      在美梦里,最欣喜开怀的时刻,就是梦境要结束的时刻。
      再往前一步,就要一脚踏空了。

      “你回来了!”宁窈突然扭头瞥见了他,笑盈盈地朝他跑了过来,“走吧走吧,快去我家吃年夜饭,我姆妈等你好久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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