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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面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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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六年,大夏帝封谢璟为国师。
谢璟真是个怪人。
长宁公主燕青玉是这样想的。
燕青玉第一次见到谢璟是在万花宴。
春色葳蕤,千枝吐蕊,谢璟着一玉色的长袍,恰恰立在燕青玉最喜欢的海棠花下。但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他面上那块遮蔽了大半张脸的银色面具。
坊间传言,乃是因为样貌丑陋,恐骇了旁人,这才整日戴着面具。
可他身姿挺拔,芝兰玉树,品行高洁,即便样貌丑陋,谢璟身边还是有不少莺莺燕燕。
譬如此时,就有一穿着绯色长裙的女子,盈盈摇着腰肢往谢璟身边站。
燕青玉一眼就瞧出来,那是定平侯家的千金李姝。
谢璟抬眸望着垂在眼前的海棠,视线并不曾挪开,无论身边的女子说什么,都言语淡淡。李姝觉得她生得如此好姿容,谢璟都不曾正眼看她,不由恼怒,但面上挂不住,便寻了个由头走了。
而谢璟仍是静静矗立着,花瓣落了一片在他肩上。
像他这样的,在大夏的皇宫里,自然是少见,但也不代表没有。因此,燕青玉只多看了他两眼,便娇滴滴道:“阿葵,我们走。”
她葱白的手指搭在婢女臂上,这位公主身子娇弱,动如若柳,性子又娇纵跋扈,是以,见她走过,旁边的贵女们都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面上尊敬,心里却并非如此。
谁人不知,燕青玉的母亲仁妃早就薨了,而仁妃身后的世家也在几年前被拔除,燕青玉能有今日,不过是依仗着圣上的宠爱。
因为她那张脸,和早去的仁妃像极了。
当今皇后看她不顺眼,连带着许多贵女也对她心有芥蒂。
不过是个不学无术,整日享乐的娇公主罢了。
尊贵的身份,绝世的面容,都是原罪。
李姝方才在谢璟处吃了鳖,心里本就愤懑,眼下见燕青玉款步姗姗,登时恼火,咒骂出声:“一个花瓶而已,有什么好耀武扬威的。”
这话声音不小,贵女们相互对视,都觉解气。
“公主。”阿葵担忧望向她,燕青玉顿住了步子,芙蓉般的面上荡开笑意,“阿葵,本公主听闻国师年少有为,身姿落拓,今日想见见,本公主就在这里等,你去将他带来。”
说罢真就坐在身旁的玉桌边,拈起碟中水晶莲花糕便细细吃起来。
李姝的脸色黑下去。
再不济,也是个公主。
李姝手心微湿,她不想让谢璟来。
时间过得很慢,直到燕青玉慢条斯理的将最后一块糕点吃完,国师也没有来。
李姝松了口气,面上带有几分嘲讽,燕青玉却好似没瞧见,吃完了糕点,又抿起茶。
谢璟此人,定是不喜这位公主的秉性,这才不愿意见。谁人不知,国师与人交往最看重的便是品行。
然而就在此时,青石砖路的尽头,花树掩映之下,出现了一袭月白的身影。
燕青玉染着蔻丹的指甲在桌上轻轻叩了叩。
谢璟上前见礼:“殿下,久等。”嗓音似珠玉入水。
“本公主等的确实久。”燕青玉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李姝身上,玉臂懒懒斜支着脑袋,一副柔弱妩媚姿态,“现在,我又不想见你了。”她唤了阿葵,“我们回宫。”
未免也太嚣张。
这分明是在耍弄国师。
若是要将李姝此时的脸色描摹下来,恐怕得用上上十种颜料。
燕青玉走着,却被身后人唤住了:“公主殿下,可是在戏耍臣?”
谁都听得出来,谢璟的那一丝愠怒。
“国师既然来了,就应当晓得本公主的性子。”燕青玉嘴角抿起笑意,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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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玉站在清池边,手扶栏杆,大口喘气。
她心脏疼得厉害,阿葵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唤了太医,可太医到此处还需许久。
“阿玉,阿玉,没事了。”仁妃从旁扶起燕青玉,柔声安慰,滚烫的泪从燕青玉的杏眼落下,“母妃,阿玉好想你,能不能不要离开阿玉。”
“傻孩子,说什么呢,娘怎么会离开你呢?我们阿玉,是最美貌、最有才华的大夏公主,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仁妃的怀抱,是久违的温暖,燕青玉觉得心脏都不疼了,她贪恋地倚在她怀中,可那怀抱却一点点冰凉下去。
有冰凉的液体滴在她的额角,燕青玉猛的仰头,视线猩红一片,只有母妃的心口,正正横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不,不——”
燕青玉从梦中惊醒,已是冷汗涔涔,捂着心口微微喘息,手边的书卷还是摊开的,燕青玉将它放在屏风后的书架上,那屏风上赫然画着一树海棠,正是燕青玉所作。
有起伏舒缓的呼吸声,阿葵已经熟睡。
燕青玉不愿去打扰,便兀自下了床,提灯在宫中走动。
燕青玉最喜欢的便是夜里的皇宫。
夜深人静,像是一切都笼上了一层纱,不用再去伪装,也不会像白日里那般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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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有种飞鸟,能传书千里,但只在夜间活动,因此,谢璟若要和大周取得联系,就需要在夜里等候飞鸟到来。
谢璟拨转着手上扳指,仰头望着高空,圆月的清辉洒下来,银色的面具上泛起冷光。
已经两个时辰了。
空中没有飞鸟的身影,谢璟垂眸,却瞥到了一点幽微的灯火。
未戴步摇钗环,身着的也是简便的衣裳,比之白日,倒是清爽顺眼多了。
她提着灯,步子轻盈,不似白日那般柔若无骨,杏眼清澈,像是神妃仙子。
跟白日里一点也不一样。
可谢璟就是莫名不喜。
谢璟皱眉,正欲拂袖而去,却有飞鸟扑腾翅膀而下,恰恰落在燕青玉面前的树枝上。
燕青玉微微讶异,眸子闪亮:“好怪的鸟儿,我怎么不曾见过?”她小心翼翼伸手抚它脑袋,“你是从何处来的?”
一副少女的娇憨样。
谢璟指尖蜷了蜷,走到她面前,面具后的眸子紧紧攫着她:“殿下,这是臣养的鸟儿。”
燕青玉眼底划过一丝意外,旋即绽开笑颜,娇声道:“原来是国师养的鸟儿。夜深了,国师倒是好兴致,既然遇上了本公主,不妨与我同游。”
长宁公主,最是娇纵,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在她眼中,好像没有什么男女之礼,堂堂国师,也不过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料想谢璟该被她气走了。
谢璟却不比白日愠怒,反而道:“臣自然可。”
望见燕青玉僵了刹那的笑意,谢璟提起飞鸟,愉悦似的刮了刮它的羽毛,那鸟终于识别出谢璟的气息,抖着翅膀往他的住处去了。
“你我二人同游,本公主不放心,若是身边是头虎狼呢?本公主总要知道你的面容才好,国师不妨将面具摘了,让本公主瞧瞧。”
银铃般清脆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谢璟沉默片刻,面具之后神色不变:“臣样貌丑陋,恐吓着了公主。”
“本公主哪有什么怕的,国师怕是没听过那些下人是怎么说我的。”燕青玉眨眨眼。
望着她粉雕玉琢的面容,谢璟想起她夜里与白日里判若两人的神色,心中升腾而起一股恶意。
在燕青玉因为震惊放大的瞳孔中,谢璟缓缓摘下银面具,骇人可怖的伤疤也一点点露出,从左额角划过眉心,拉过鼻梁,直至右脸颊。
任谁见了都会怕的。
谢璟要的就是她害怕,害怕的话以后就离他远些。
可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公主,并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般花容失色,会惊慌着离去,从此再不招惹。她捏紧了手,檀唇轻启:“国师是坦荡之人,本公主放心了。”
“你不怕我?”
燕青玉抬眸,杏眼映着月华:“样貌丑总比心丑好。”
谢璟望她的眼神异样了瞬,重新戴上面具,没有言语。
两人一路同行,路过燕青玉最喜欢的海棠花,燕青玉拿灯笼照了照,不多久便回了寝宫。
阿葵已经醒了,神色匆匆,见燕青玉沾了一身露水,焦急道:“殿下,您又到何处去了?纵使这是皇宫,夜里也总归不比白日安全,阿葵知道您有心结,可是您总要多保重自身的安全啊……”
燕青玉却没有答话,她神色恹恹,只问:“阿葵,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坏?”
“您这是哪里的话?”
“我撕人伤疤,揭人短。”
只有阿葵知道,其实大夏的长宁公主,最是心软敏感。
阿葵以为她说的是白日的事:“殿下何出此言?那李姝处处针对您,您出口气怎么了?您是公主,有什么好忍让的……”燕青玉打断她,“一个皇后容不下处处刁难、母妃薨逝的公主。”
“阿葵不是这个意思……”
燕青玉摆摆手,神情莫辩,回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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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将飞鸟送出去,掌心翻出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海棠花红似火,是极其艳丽娇嫩的花朵,此刻落在他掌心,所有的光华都外露。
谢璟一瓣瓣将花瓣拈下,最终只剩下丝丝缕缕的花蕊。
而后收紧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