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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番外三 烟尘决(陆抗) ...

  •   吴永安六年,司马昭三路伐蜀。吴国救援不及,蜀汉灭亡。天下十三州,十州归魏所有。

      元兴元年,孙皓即位。

      一年后的寒冬,司马炎篡魏,改国号为晋,改元泰始,定都洛阳。

      晋灭吴已是大势所趋。东吴这艘孤舟于暴风雨中支着船桅,飘摇在茫茫无际的大海,被吞没也只需要历史洪流的一个浪头。

      在西晋大军浩浩汤汤南下伐吴之际,一位东吴将领站了出来,力挽狂澜。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吴第四任大都督陆逊之子——陆抗。

      多年后晋军大将羊祜仍是心有余悸,告诫后来者:“陆抗不死,东吴不灭。”

      两军对峙,晋军静静等着一个时机。

      暴风雨摧垮小船需要多久?一个人的生命又有多久?时机自会有它到来的一天。

      陆抗并不知道羊祜对他的种种忌惮猜度。

      大海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时光,他允许自己离开船舵,稍作休憩。

      新春时节,吴县。陆抗在一个清晨出门。新年刚过,连寒风都洋溢着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陆抗兜兜转转,走了一炷香时间的山路,才到陆氏的祖坟。

      昨日已携家带口地祭扫过一遍,当时,除了陆景目有哀戚,几个年龄尚小的孩子神色虽肃穆,眼神却还带着懵懂和不解,那是被大人和气氛规训、但还没经过生离死别的百无聊赖。

      写着父母姓氏的墓碑旁,松柏是孟春中冷峭的峻绿,静静窥伺。

      “父亲、母亲,儿此来,是为道别。明日便要启程回营,”陆抗蹲下身,平视墓碑,他的声音轻柔,在风里消散,“不知还能否平安归来……我把家眷和孩子们都送回了华亭。我也多想再去次华亭啊。可是,回不去了。”

      四下无人,只有飒飒风声。陆抗骨节修长的手冻得微微发红,指尖薄茧抚过石碑:“其实有好多话,恐怕只有此时才能说。也只有此时,才说得出口。”

      他听见自己梦呓般的声音:“其实,儿是有怨言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如此。”

      陆抗是王室所出。东吴人人都这么说,族人或是同僚,提起此事眼中都闪烁着艳羡。仿佛他作为东吴重臣与长沙桓王之女的独子,生来便是一生无忧。

      而陆抗面对这些羡慕或是嫉妒,只感到有口难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又比谁容易。

      最初陆抗以为每个人家中都是如此——父母严苛,永远有背不完的经书和习不完的武——直到后来与其他士族子弟交心。

      他无法理解他的父母,坦率地说,在某段叛逆的时间,和狐朋狗友交杯换盏交心时,这种不理解甚至变成了怨恨。

      怨母亲严厉到几乎苛刻;怨父亲惧内,在母亲面前全无一家之主的架子和威严;怨父亲为什么只娶一个妻,为什么只有一个孩子;甚至怨他的清廉。凭什么独独他陆抗不能如其他世家子弟,斗鸡走犬、烟花柳巷,逍遥快活一生?

      一次宴饮,在有心人提过孙陆前仇之后,面对父母时陆抗常常觉得割裂。

      一个娶了仇人之女的“社稷之臣”,一个悖逆世俗的“高门贵女”。他无法理解,乃至打心底里轻蔑不屑——但也不妨他把当时嘲讽母亲‘习武悍妒不守妇道’的纨绔子弟教训一顿后绝交。

      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连带着异样的情绪被压抑在心底最深处,在暗处生根发芽。

      再后来他发现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就像母亲常说的那句:“有的事情,你以为自己知道全部,其实不过管中窥豹;有的事情,你以为你看到真相,实则相去甚远;还有的事情,你不知道,也看不到,它们只是淹没在时间之中,无人问津。”

      少时,父母每年都会带他去孙氏祖坟祭奠。

      孙坚、孙吴氏、孙策、孙翊、孙匡……这些刻在石碑上的名字十分陌生。

      按照时俗,祭奠之后,要呼唤告别,作揖三次再走。

      可在孙氏祖坟前,母亲从来不在他面前这么做,也不让他这么做。

      陆抗心中一直疑惑。

      直到一次母亲在孙翊的墓前祭奠,陆抗听到她轻声呢喃:“三哥,你不用担心三嫂和松儿。他们都过得很好……”

      陆抗这才隐隐有个猜测:那双支撑陆氏门户的手,会不会曾握过刀剑弓弩,战场杀敌:那双淡然的眼,会不会曾见过人世变迁,王朝兴衰?

      她过分严厉,因为她深知乱世不会留情。

      陆抗在母亲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最震撼的,便是父亲被孙权冤枉愤懑致卒后,送葬路上他去向孙权谢恩。

      那是他成长得最快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弱冠。

      父亲死后,他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后来父亲在吴县入土的时候,陆抗哭了。因为他知道,再见就只能梦魂相见了。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母亲也哭了,原来母亲是有眼泪的。在人前,哭得那样伤心真挚,全无世家小姐的造作,仿佛那是她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一样。

      头七那天他梦到父亲了,父亲的身影模模糊糊,但他知道是他。他说阿抗已经成人了,要照顾好母亲。他说母亲表面坚强其实暗地会流泪。

      梦里的父亲啰里吧嗦絮絮叨叨,就像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样。

      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好像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陆抗醒来发现枕头湿了一片。他曾以为若没有父亲这个纽带连接,他和严厉的母亲迟早会决裂。

      原来不是这样。

      原来这些年父母一直心照不宣地一唱一和,在教导他这件事上,分工合作,父亲说着母亲想说的话,母亲做着父亲想做的事。

      原来不是母亲用身份胁迫父亲;原来不是父亲惧内,只是无节制地宠爱,原来父母的感情比自己以为的更深。

      说实话,陆抗是东吴栋梁之臣,江东从不缺仰慕他的女人。

      他娶了诸葛恪之女,又在妻子坐罪时,及时和离止损。娶了几房妻妾,有了八个孩子,就像小时玩笑那般。

      可他总在想,或许他没有父亲过得幸福。

      “母亲,我最后也没有问你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人,但我觉得答案不重要了,”陆抗凝视着墓碑,“陆孙氏”三个字已有些斑驳,“我只希望,你和父亲,会为今日的我感到骄傲。”

      父亲死后,陆抗总觉得母亲和世界的连接断了,她又年轻起来,强壮起来。

      不,与其如此说,不如说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子,只是在爱她的人面前,放肆恣肆地露出柔软的一面。

      而父亲死后,她的这一面消失了。

      可陆抗发现他又错了。

      母亲从没有变,在墓碑前扫墓的那短暂的时间,她又会变得柔软起来。

      那年清明梨花开得很盛。

      她说:“伯言,我在华亭弹了你最喜欢的曲子。你听到了吗?”

      她说:“伯言,我在等你。你也再等等我,不会太久的。”

      她说:“伯言,我没法骗自己了。你真的不在了。”

      她说:“伯言,今年清明微雨。”

      陆抗极少听到父母提起往事。但他相信,虽然墓碑无名,青史亦不载,但风吹雨打,枯树开花,静听坟茔。足够长的时间会抹去爱恨的痕迹。仇敌或是爱侣共同躺在一片山头,沐浴雨露恩泽。无人知晓,无人问津。无论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抑或守护这片土地的人,都会化为尘埃。

      陆抗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那样。但在那之前,让他再与乱世对抗一次。

      就像父母那样。

      再守护江东一次。

      他不是不知道,历史的洪流浩浩汤汤,终非一人可以抗衡。更何况东吴的朝堂已经从根上烂透了。孙皓沉溺酒色,专于杀戮,昏庸暴虐。相较之下,西晋的仁政正在俘获人心。

      他是个聪明人。可聪明人总有愿意付出一切去做的傻事。

      陆抗起身,整理了仪容,道:“父亲、母亲,儿告辞。”语罢,郑重作了三个揖。

      起风了,松涛声阵阵。孤寂的风翻山越岭,吹动他的衣襟。

      鹤唳声遥遥传来,陆抗回身,正见一只白鹤于云端振翼,飞向远方薄雾笼罩的春山。

      【后记】

      凤凰元年,东吴西陵督步阐据城反叛,向晋朝投降,与羊祜合力攻吴。

      陆抗先破晋军分进合击之势,又用次要兵力牵制晋军主力,用主力围城,终于击败晋军,攻克西陵。

      陆抗虽立大功,却貌无矜色,谦冲如常。

      面对国事,陆抗多次冒死犯上强谏,但均不为孙皓采用,陆抗鞭长莫及,也只好恪尽职守,慎保边圉。

      凤凰二年三月,拜大司马、荆州牧。

      凤凰三年,晋武帝复任王濬为益州刺史,命其在巴蜀大量建造战船,训练水军。使吴国受到严重威胁。

      七月,陆抗病重。陈西陵利害,劝施仁治,重守西陵,以应急变。孙皓对此依旧置之不理。

      同年秋,陆抗病逝。

      天纪三年十一月,晋军伐吴,晋龙骧将军王濬率水陆大军沿江而下,其作战方略与陆抗所忧虑的完全一样。

      翌年三月,东吴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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