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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章 ...


  •   永远不要招惹和你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包括你的妈妈。
      ——《眠眠细语》

      艺源美术馆内。

      晏初水站在展厅中央,隔着玻璃,凝视着那三尺残画。

      画中烟云浮荡,近山仅有一角,远山如莲花浮于水面,山不似山,水不似水,不拘于形似,也不脱离具象,以辉煌的笔墨表达山水之意,山水之心。

      殷同尘惴惴不安地立在他身后,隔了许久,才敢问一句:“老板,这画不会真的是真迹吧……”

      晏初水摘下眼镜,闭上双眼。

      在宏德的预展上,他反反复复检查过那左三尺,所有的用墨都与右三尺一模一样,所有的笔触也都如出一辙,唯有一点,他认为那张画缺了一点点“心”。

      夫画者,画心也。

      “心”是画家自身情感的凝聚,鉴赏字画本身也是鉴赏艺术家灵魂的一种方式。

      晏初水曾无数次钻研过他所持有的右三尺真迹,俞既白画中的那颗心,在于荡涤虚妄,直求本真。

      “真”,就是《暮春行旅图》的“心”。

      而宏德的左三尺,也有真,只是那份“真”上蒙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纱,他偶尔能捕捉到,偶尔又觉得缥缈。

      所以他一连看了整整三天。

      最后让他放下疑虑的是,那幅画的尺寸、大小、纸绢与他的右三尺完全吻合,画心外的“宣和装”更是真品无疑。因而他最终相信,或许是长卷创作太过艰辛,俞既白才会在收尾时心有不及。

      倘若他将自己的右三尺拿出来,配上那左三尺,凭谁看了都不会怀疑有假。

      包括他的双眼。

      然而真正的画心却出现了。

      只一眼,高下立见。

      那一丁点微乎其微的“心”在此刻无限放大、无限清晰,纵然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也无法坚持自己手中的是真品。

      因为他是晏初水,假如连他都分不出真假,世上便没人能分得清了。

      他可以撒谎,但他从来不屑。

      真即是真,假即是假。

      再完美无瑕的赝品,也会在真品面前原形毕露。

      安静的展厅内,他听见命运大声地嘲弄,肆意地狂笑,将他所有的自信与尊严碾压成粉,窸窸窣窣地落在他的脚下。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走眼了。

      ***

      紧跟在八亿五千万天价字画之后的最大头条,是墨韵的晏总、国内顶级的鉴画师晏初水拍到了赝品!

      两条新闻一前一后,无比讽刺,而这一切偏偏发生在墨韵秋拍即将开始的时候。

      股权质押,全公司的希望都压在秋拍上,只要秋拍顺利进行,再大的损失也能慢慢挽回,然而殷同尘悲观的担忧终究化为了现实,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更糟。

      短短两天,几个业务经理的电话全被打爆,委托人纷纷毁约,要求拿回即将上拍的拍品,而墨韵的老客户也明里暗里地表示,对拍卖行业心存疑虑,暂时不来参加拍卖了。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一次的赝品与上一次完全不同。

      财务粗略计算了一下,秋拍的成交额可能会缩减到三分之一,但这居然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十月的最后一天,午后两点,小秘书敲开晏初水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唯唯诺诺地说:“晏总……有人找您。”

      公司上下都知道,现在的晏初水是一枚不定时炸弹,尽量不要去招惹,所以光是敲门,就用尽了她的毕生勇气,更别说跨过门槛了。

      幽闭的空间内,晏初水释放出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

      “不见。”

      他丢出两个字。

      “可是……”小秘书支支吾吾。

      “滚。”

      他惜字如金。

      唔……

      小秘书哆嗦了一下,晏总是叫她滚,还是叫找他的人滚?

      正犹豫不决时,殷同尘从她身后越过,直接走进办公室,“老板,你必须见。”

      晏初水抬头看去,灰败的神色,黯淡的目光,他的办公桌上铺着左三尺赝品,而他已经盯着这张残画看了两天两夜。挫败感从皮肉钻进他的骨髓,真正击垮他的,不是那些现实的困境,而是信念的崩塌。

      他是一个只相信自己,从不相信别人的人,但他却被自己欺骗了。

      他拍下了史上最贵的一张赝品,亲眼验画,亲手举牌,亲力亲为。

      多可笑啊。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人是他非见不可的。

      “是警察。”殷同尘如是说,“在宏德的拍卖会上,那个一直与你竞价的人投案自首,说他是受你指使,让他不断举牌叫价。”

      晏初水更疑惑了,“我?”

      殷同尘点头,“对,他说你为了洗钱,才故意抬高画价,否则正常人不会为了一幅画如此不顾一切。”

      呵呵。

      晏初水禁不住笑起来,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好啊,我倒要看看,这种毫无根据的事他们要如何栽赃给我。”他起身向外走,“是王随安排的人吗?还是兰秉轩?”

      殷同尘并没有头绪,该怎么说呢,以前老板的死对头只有王随一个,可现在不一样了,虚假拍卖的事曝光后,这样的种子选手比比皆是。

      比如拍卖协会就在警察例行询问时透露,八亿五千万的画价是从未有过的首例,并暗示晏初水多年来频繁出入海外大拍,常有巨额资金流出。

      看吧,各个都是潜力股!

      但有一点殷同尘可以肯定,“老板,他们的目标应该不是为了栽赃你。”

      晏初水停住脚步。

      “警方立案,公司可以维持正常运作,但涉及资金的往来要全部中止,直到调查结束。”殷同尘顿了一下,缓缓说出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所以,秋拍暂停。”

      暂停秋拍,意味着墨韵连三分之一的成交额也不可能完成。

      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栽赃不是为了坐实一件不存在的事,而是为了让对方失去机会,没人在乎真相,在乎的只有自己的目的。即便是晏初水自己,当初检举瀚佳时一样有私心,一样有私愤,他足够的正大,却并非全然光明。

      如今向他反扑的人,甚至不需要正大,也不需要光明,只是恨,就足够了。

      众人之恨,可颠倒黑白。

      莫名的,一种濒死的快意油然而生,他忽然很想看一看人心之恶究竟有多可怕,能不能比得过那个人呢?假如一群人都比不过她一个,倒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左不过是一群墙倒众人推的小丑罢了。

      他无所畏惧。

      殷同尘没有晏初水这般疯狂的孤勇,他实在想不通,事情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呢?大厦将倾,他甚至找不到那个小小的蚁穴!

      最为可怕的是,对方似乎洞悉他们所有的决策,每一步都走在他们前面,每一刀都直插他们的死穴,连一个无稽之谈的“洗钱”,都能卡在秋拍的档口,分毫不差。

      千头万绪,无从理起,而这一切的关键,正是那三尺残画!

      “老板,你看画这么多年,怎么会看走眼?这张赝品怎么能画得那么真,又怎么会有‘宣和装’的装裱呢!”

      这些问题晏初水何尝没有问过自己,尤其是在他已有右三尺的情况下……

      蓦然之间,一个念头钻进他的脑海。

      “快去!”他大喊一声,“查一查艺源美术馆展出的左三尺是谁的藏品,是谁拿出来给他们展览的!”

      殷同尘愣在当下,一时没弄明白。

      “我一直都有《暮春行旅图》的右三尺,才会坚信自己不可能走眼,无论什么赝品我都可以用真迹做比较,只有一种赝品例外。”情急之下,晏初水脱口而出,“那就是画赝品的人,也有真迹!”

      而那个人,那个有真迹的人……

      就是挖下陷阱,又将他一把推下的人。

      ***

      晏初水是在天黑后才到的家。

      这些天许眠都住在隔壁,因为请了全职护工24小时照顾她,晏初水没有把公司的情况告诉她,怕她一个人在家瞎担心,影响康复。

      如今想来,是他多虑了。

      宽敞的画室内,墨香依旧,许眠靠在沙发上看书。深秋夜凉,她盖着一条鹅黄色的珊瑚绒毯,看起来软乎乎的。

      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与世无争,与人无害。

      在晏初水心中,他家眠眠就是最可爱、最天真、最纯洁、最……他哂笑了一下,骤然失语。

      听见他的脚步声,小姑娘立刻抬头,笑容也随之绽放,“初水哥哥,你回来啦!”

      晏初水没有回应她,而是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最后在她身前停住,他垂下眉眼,盯着她右腿上厚重又笨拙的石膏,对比纤细的左腿,着实有些滑稽。

      他不会忘记许眠奋不顾身将他推出去的那个瞬间。

      永远不会。

      假如那场车祸是真的,假如这一切都不是她的计划。

      他一定不会忘记。

      除非——

      他问:“宏德的左三尺《暮春行旅图》,是你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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