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情诗》亓乐

5、看戏

　　高一暑假，顾翊陪家人出国购物，有个下午得空自己闲逛，他在街上随便找了家咖啡厅，点了杯浓缩就窝角落里打游戏。

　　轻松解决了两把，第三盘刚开局，附近突然响起一道雄浑男声，在用国语激情澎湃地叫着一个名字。

　　“颜楚！”

　　在异国他乡听见熟悉的语言，一般人都会下意识加以关注，顾翊掀起帽檐，也抬眸瞥了过去。

　　然后他发现，斜前方的位置上多了几个年轻人。

　　那个叫颜楚的女生离他最近，她穿着黑色长裙背对他坐着，女生骨架纤细，身形薄得像张纸，背影透着一种极致的镇静。

　　静到如此近的距离，他之前一直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如果不是她对面来了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嚎了那么一嗓，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她。

　　那个男生不是自己来的，他身后还有两个便衣保镖模样的大块头，男生本人也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他身材壮硕得像头公牛，体型至少是颜楚两倍。

　　如果不是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这场面简直像在跨国追债，不给钱就立马撕票的那种。

　　可十分出人意料，面对这般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们，颜楚孤身一人居然还很淡定。

　　顾翊不禁多了几分看下去的兴趣。

　　只见那男生两条粗壮胳膊猛扑上桌，他眼里迸出火花，语气格外激动：“是你！真的是你！世界这么大，但你居然也在这里！我们也太有缘了吧！”

　　颜楚没说话，抿了口咖啡便继续翻看手上的书。

　　男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冷场，被无视也能头铁地继续搭话：“怪不得给你发了好多消息都没见回。你什么时候来米兰的？和谁来的？是你爸妈吗？”

　　男生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颜楚头都不抬，充耳不闻般的完全没有回应。

　　男生自顾自发表了一通相遇感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满脸明晃晃的迷恋。

　　这种情况，不用想都知道是舔狗和他追不到的女神。

　　顾翊歪歪斜斜地坐在沙发上，事不关己地看着，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时间缓慢推移，过了十来分钟，面对全然无动于衷的女神，男生渐渐熬不住了，他凶神恶煞的脸上开始露出了惆怅。

　　看着颜楚，男生叹了口气，他忽然喃喃：“我好像从没见你笑过，难得出来旅游，你可不可以笑一下？”

　　男生说完这句，高冷的女神终于开口了。

　　她声音很好听，语气也很平静，然而说出的话却十分无情。

　　“那你哭吧。”

　　你哭，我就笑了。

　　顾翊原是这么理解的。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屡屡出人意料的冷酷少女，期待着她后续的亮剑。

　　那男生显然也没想到女神会这么绝情，反应过来后，他眼神颤抖，搁在桌面的两颗大拳头握得青筋暴起：“你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么伤害我，明明我那么喜欢你！”

　　对方看起来随时都能抡过致命的两拳，但颜楚说了如此不留情面的话却依然冷静。

　　“这叫伤害？”她淡漠地反问。

　　男生心好痛，一时都说不出话，那些护主的保镖们齐齐向颜楚投来了犀利的目光。

　　可这姑娘也不懂是心太大还是真有本事，她丝毫没有悔改，她的无情反倒变本加厉。

　　“如果是，好吧，我不会道歉的。”

　　说完，颜楚合上书站了起身，居高临下地觑着男生，她连背影都像个俯视众生的傲慢女王。

　　“牛敖翔，我最后说一遍。第一，我不需要你的喜欢。第二，如果不伤害你，委屈的就是我自己。我不是这种傻子。”

　　从头到尾，刀子持续输出。
　　小小年纪，大大的冷酷。

　　一颗红心接二连三被狠狠打击，牛敖翔终于受不了女神的残忍，他双眼胀得发红，拳头在台面笃笃地颤了一会，最后控制住了暴力却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牛敖翔粗重的抽泣声上气不接下气，顾翊以为颜楚终于如愿以偿，他正想她脸上是否露出了美杜莎般邪恶又美丽的笑，便见她转身离开了座位。

　　倏忽间，顾翊得以看清了颜楚的正脸。

　　意料之中是个冷美人，意料之外的有恶女感。

　　美丽和残忍，完美的兼容在了她巴掌大的脸上。

　　“好吵。”

　　丢下这冷冰冰的两字，颜楚就走了。

　　离开前，她与他擦身而过，顾翊无意中瞥见了颜楚手上的书本封面。

　　温柔的一排花式字体，写着书名，几个大字。

　　——《今天也很善良》

　　顾翊眼皮跳了一下。

　　“game over”

　　随即，耳机里传来游戏失败的冰冷提示音。

　　顾翊低头一看，里面的自己血槽已空，完败阵亡。

　　……

　　纵然早知颜楚的杀伤力可能会波及无辜，这回顾翊还是决定看到最后。

　　乌漆的灯柱边上，少年斜斜倚站着，姿势落拓而又散漫。

　　门边，颜楚还在和林亭无声对峙，她眼神极静，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不止对林亭本人没有畏惧，颜楚也不担心他会和林忠贵告状影响家庭和谐。

　　毕竟林忠贵是懂得自己儿子脾性的，颜楚来这之前，他就给她打过预防针，说林亭小时候疏于管教，脾气被宠坏了。

　　有愧于此，林忠贵每周都往她账上打很多的零花钱，让她可以花钱去买开心。

　　所以方方面面，颜楚都是真的不忌惮林亭。

　　从前之所以退让，主要是因为他那些操作在她看来都仅是大龄儿童的小把戏，她一个心智成熟的人懒得在意。

　　颜楚泰然自若地睨着林亭。

　　“你说的——”
　　瞪太久眼睛疲劳了，林亭用力眨了眨眼，又忍不住开口，他伸出了一根食指直指向她眉心，怒道，“全部反弹！”

　　“……”

　　但凡有个大班学历都不至于这么幼稚了吧。

　　因为这句，水深火热的富家内斗局乍然扭转成了人均三岁半的过家家。

　　颜楚“德不配位”，无话可说了。

　　可能觉得自己终于占了上风，林亭朝她粗重地“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

　　大龄暴躁儿童既混蛋又幼稚，颜楚并不打算目送他离开，只是她余光发现顾翊还站在原地，这才转头望去了一眼。

　　似乎有种诡异的孽缘，顾翊总能撞见她和平时不一样的一面。

　　前有涩图，现在又有吵架。
　　颜楚基本没正面和人争执过，为数不多的一次就给顾翊目击了现场。

　　不巧确实是很不巧，不过颜楚倒也不觉得难堪。
　　反正乖乖女从来不是她的人设。

　　只是不确定顾翊留下是否为了看戏，出于对新同学的一点礼貌，目光对上时，颜楚还是指了指林宅解释：“这里严格意义上不算我家，没办法请你进去坐坐了。”

　　说这话时，少女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听不出丝毫情绪，可这样独自站在巍巍的铁门边，她还是被衬出了一种形单影只的孤独感。

　　顾翊站在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

　　然后他又发现，刚经历了这样的家庭冲突，颜楚的目光却始终平淡，仿佛已经兑到无味的隔夜茶水，她眼里没有伤心，也没有喜悦，而只有平静。

　　颜楚的双眼平静得空无一物，甚至好像无所谓和这个世界彻底了结。

　　这种行将就木的眼神几乎不会出现在一个少年人身上，但顾翊却不陌生。

　　夏日明晃晃照着，他放在她身上的视线直白不避，像海上夜巡的灯。

　　颜楚看不懂顾翊的眼神，也没去细想，因为她的注意力被其他人吸引过去了。

　　颜楚忽然发现，在前方这条路的消防出口，那扇镂空的大门外，有个小女孩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推车经过，盛夏日头猛烈，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颜楚眸光微动，倏地有了点人气。

　　见状，顾翊神色稍霁，他沿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小女孩站在一个老人身边，她左手握着根木棍，右手朝他们的方向微微挥了挥，看起来是有话要说。

　　“可以再借一下车吗？”颜楚小跑过来问。

　　说话间，她的手已经朝车把伸出了一半，顾翊心下好笑，他没有拒绝。

　　“谢了。”

　　颜楚骑上车，旋即像一阵风似的驶离。

　　顾翊下意识跟在她身后，他一直跑到了消防出口。

　　那个小女孩和老人还停留在原地，走近后，顾翊才看清她手上拿着的杆子顶端有个分叉，并非一根单纯的木枝。

　　“哥哥姐姐，你们要买撑衣杆吗？”

　　小女孩晃了晃手上的杆子，她方言口音重，眼神有点怯生生地，但还是一字不落地问了出来。

　　颜楚停好车走近大门，随手把包放在地上，她屈膝半蹲在一旁。

　　门外的女孩目测只有七八岁大，身材矮小瘦弱，肤色蜡黄，看着有点营养不良，她手上的杆子倒是滑溜溜的，削得很光亮。

　　颜楚问她：“这些是你们自己做的？”

　　小女孩点点头：“是爷爷和我一起做的。”
　　可能顶着烈日走太久了，她声音听着有些干哑。

　　顾翊看向旁边的老人，用方言问：“这些一共卖多少？”

　　除了小女孩手上抱有的几根，老人推着的自行车上还绑着一捆木杆。

　　那老人家动了动手指，比了个数字十，他没有出声。

　　“爷爷不会说话。”小女孩马上和他们解释，然后她捏着衣角，面露犹豫地问，“一根可以卖十块钱吗？”

　　顾翊失笑：“是你卖给我们，卖多少钱不应该是你决定的吗？”

　　小女孩舔了舔干干的嘴唇，老实巴交地说：“在村里卖十块钱没有人买，我不知道这里能不能卖这么多……”

　　顾翊看着她，还没说话，颜楚已经递了几张红钞出去。

　　“这些我全要了。”她淡声说。

　　“真的吗？”小女孩眼里瞬间有光。

　　“嗯，不用找了，”颜楚把钱交给老人，“直接把东西递进来吧，那根绑它们的绳子也要。”

　　“好好好！”

　　小女孩手脚麻利地迅速把撑衣杆一批批从门的间隙递了进来。

　　顾翊在旁边默数了下，这批货少说也有二十根，他眉尾轻轻一挑，看向了身边的新晋“撑衣杆大富翁”。

　　颜楚没清点个数，她从书包里翻出了一把伞，问小女孩：“你懂得打开这个东西吗？”

　　小女孩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颜楚起身将伞伸了出去，在女孩头顶上撑开后，她把伞柄放到了她手里。

　　“夏天的太阳晒太久容易生病，这个你拿好。”

　　哪怕举止温柔，颜楚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她语气也很淡，气质一如既往的清冷。

　　额头几滴汗水流进了小女孩眼里，她眼睛红红地，却忍不住问：“姐姐，你是天使吗？”

　　老师说过，童话里的天使温柔善良又美丽，她们会拯救世上那些不幸的孩子。

　　颜楚垂眸看着小女孩，在她天真而又憧憬的目光里，她依稀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你知道什么是恶魔吗？”须臾，颜楚不答反问。

　　小女孩点点头：“老师说他们很坏。”

　　“这世上没有天使，只有恶魔。”颜楚决然打破了女孩的美好幻想，“所以你要记住，不是会一时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包括我。”

　　女孩还小，喜怒哀乐都习惯摆在脸上，她一知半解的，可目光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些许失望。

　　“你就不能骗一下小姑娘？”
　　小女孩和老人家走后，顾翊状似无意地问。

　　颜楚提起书包，不咸不淡地反问：“黄粱一梦，你觉得有意思？”

　　这话理性得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在同龄人大多还爱做梦幻想的年纪，她已经是这样冷静到无望的心态了……

　　顾翊目色微沉，暗忖须臾，他挑起一支撑衣杆，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

　　“你这是，准备晒一件衣服用一根杆？”

　　少年语气闲闲，话里带着几分调侃意味。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颜楚瞧着地上垒得高高的木堆，不由陷入了思考。

　　少顷，余光掠过顾翊的山地车，她忽然间福至心灵。

　　“不，”颜楚转过身说，“这些，是借车的谢礼。”

　　说完，不等顾翊反应过来，颜楚就迅速迈开了步子往林宅方向跑。
　　她不差这点钱，可是完全没力气也根本不想收拾这堆木头。

　　三十六计走为上，逃跑无耻但有用。
　　颜楚提起一口气便一溜烟撤了。

　　“……”

　　地上留下了一大摞光秃秃的撑衣杆。
　　这泼天的富贵忽然降临到了他头上，顾翊与它们沉默对视了几秒。

　　然后他沿着越来越轻的脚步声看去。

　　少女像只逃跑的小狼一刻不停在往前冲，心态看得出很生猛，但实力却显而易见的弱鸡。

　　顾翊唇角难抑地弯起，让了她百来米，他长腿大步地追了上去。

　　眼看着林宅的大门近在咫尺，颜楚胜利在望，可她还没来得及欣喜，倏然，耳边有人吹了声口哨，顾翊紧接着出现在了前方。

　　少年体格高大，像拦路虎似的挡在面前。

　　两人实力悬殊，而且她豪买强送也不占理。
　　颜楚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因为突然跑太快，她气都喘不匀，一时更没法说话。

　　顾翊原本还想逗颜楚两句，但见这姑娘又一副半死不活的虚脱样，他只能打消了逗弄的念头。

　　“别跑了，那玩意给我就是我的了。”

　　颜楚没想到顾翊会这么爽快，许是这峰回路转带来了些许惊喜感，她忽然觉得他看起来更顺眼了一点。

　　颜楚目不转睛地看向顾翊，眼神清清亮亮的，她难得有耐心等他的后话。

　　顾翊的目光在少女脸上转了一圈，然后他忽然走近了一步，从口袋掏出一张卡片，塞进了她怀中的手册里。

　　“平宁路中段有家照相馆，离这不远，我长期在那兼职。”

　　“……”

　　这话就像夏天的雨一样来得突然。

　　颜楚犹疑地看着顾翊，不确定这人是否从她刚才的豪气采购中看出了商机，在趁势营销。

　　“所以？”颜楚的气息还未完全平复，她话里带着微喘。

　　“所以，”顾翊喉结上下滚了滚，振出的嗓音像提琴低鸣，“你在这不爽的时候可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