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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草木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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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都曾说过,非常伤感地说过,想要看看璀璨的人间烟火。
仔细看吧,慢慢体味吧,好好想想吧,这就是人间烟火当中的一种,纯粹属于生离死别的一种,很快就要阴阳相隔的一种。
一方就要长眠了,大概率是在糊涂中离去,一方却怎么也睡不着,哪怕是再困再累也睡不着。
滴不尽的亲情泪啊,喝不尽的忘情水,道不完的心里话。
一方是不舍啊,千般不舍,万般留恋,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一方是愧疚,深深愧疚,愧疚在过去如流水般的时光里,没能好好地照顾差不多一辈子都处在艰难困苦中的老父亲。
满脸虚浮之气的马上就要油尽灯枯的老父亲啊,憔悴,枯槁,干瘪,因重病躺在千万人躺过的铁床上,奄奄一息,胸中只剩下几口污浊的老气,很多时候还喘不上来,当儿子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在那里活受罪……
啊,这是一番怎样催人泪下的场景啊?
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理解其中的滋味吧。
他爱他的老父亲,我爱我的老父亲,都是一样的老父亲。
这种老父亲无能,没本事,不会说话,不懂赚钱,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没有大聪明,缺乏小智慧,只是一介农民,草木之人。
这种老父亲有时迂腐不堪,有时固执得要命,不光抽烟,很孬的烟,还喝酒,很廉价的酒,特别是年轻的时候更是这样。
这种老父亲,等真的老了以后,却只剩下卑微至极的笑容了,缺牙少齿的笑容,可怜巴巴的笑容。
这种老父亲小病略微看一下,一般是到卫生室里,大病绝对不愿意到大医院看,死了就死了,不想落个人财两空。
这种老父亲,死了就死了,不愿意给孩子添负担,添心事。
这种老父亲,死了就死了,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
他的老父亲,最北,到过济南吗?
最南,到过徐州吗?
最西,到过微山吗?
最东,到过临沂吗?
临沂,沂蒙,一处每个山头似乎都飘着沂蒙山小调的地方,一处盛产沂蒙大妹子的地方,这个老头子到过吗?
草木之人啊,谁又在乎这种人呢?
这是一辈当过社员的人,这是一辈出过义务工的人,这是一辈交过公粮的人,这是一辈拉过地排车的人,这是一辈挨过饿的人,这是一辈只知道在土里刨食的人,这是一辈差不多和《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孙少平同龄的人,这是一辈兄弟姐妹比较多的人,这是一辈爱吃煎饼卷咸菜的人,这是一辈生育我们、养育我们的人……
如今,这辈人中的一个,就要走了。
想到这里,我伤感不已,鼻子不禁一酸。
不过,现在还不是我大肆伤感的时候。
我得忍住。
幸好有口罩,可以盖盖脸。
于是,我收敛了一下情绪,重又看了一眼老爷子。
老爷子这个比较素雅和大方的称呼,似乎用在德高望重的功成名就的老人身上比较合适,旁人听着也舒服,至少也应该是称呼城里那些有退休金和低保金的老人的,委实不该用在Y君的老爹身上。
不是他老爹配不上这个称呼,而是这个称呼配不上他老爹。
所以,我还是喊眼前这个垂死的老人一声老头子吧,或者干脆叫老头比较好,我感觉老头子似乎应该是旁边那位老太太,即Y君的亲娘,她老人家的使用专利。
反正只是我心里如此想的,别人也听不到我的心声。
这个可恶的老头,光是想怎么称呼他,就费了我半天的劲。
那么,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农村老头,他一生中最骄傲的事情是什么呢?
他年轻的时候娶媳妇的事就不好再提了,毕竟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和我关系不大。
现在就单说一件事吧,是不是他大儿子在那个年代一举考上大学本科的时候?
是不是他大儿子有幸找了个城里的医生当媳妇的时候?
是不是他有了小孙女樱桃的时候?
我又往后边多想了想,如果樱桃是个男孩就更好了,那样的话老头肯定能高兴死的,散红鸡蛋都能散满庄子。
还有,他接连生了三个儿子,这是不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呢?
我觉得吧,应该是这样的,因为搁农村来讲有儿子好像比有什么都重要。
抖音上有句调皮话比较流行,其实说得也挺在理的,在农村,儿子就像核武器,这玩意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讲到这里你应该能明白了,我为什么对这个事情如此在乎,又想得如此之多,之深入,因为我们家就是只有三个女儿,没有一个男丁。
“绝户头”这几个刺心挖肉的字,虽然我没当面听到过,但并不代表别人在背后没说过。
就算没人亲口说过,也指定有人这样想过。
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姊妹三个都稳妥地出嫁了,老母亲在百年之后,老家的房子怎么办?
老家的那点地怎么办?
按照法律的规定,这些东西是应该交回村集体,那么按程序交回去之后,村里就永远没有这家人了,就像这家人从来没在这个村活过一样。
如此想想,岂不是让人觉得很是悲凉?
人活一世,又是为的什么?
好吧,据说只要农村老家的房子不倒塌,子女是可以继承这个房子的,可问题是,我们都是女孩儿,谁会在结了婚之后再跑去老家居住呢?
况且我们在结婚之后一旦有了孩子,孩子又随了丈夫的姓,怎么好再回农村老家去掺和继承房子的事情呢?
至于曾经耕种过的地,那些在过往的岁月里洒下无数汗水的地方,就更不要多想了。
我不是在乎那点财产,而是割舍不下那份乡情。
也不是我矫情,我就是在那片土地上长大的。
当然了,以后我的孩子大概率对农村的土地和房屋是没有什么感情的,这是完全可以预测得到的事情,所以我也不用过于在乎这些凡俗杂乱而又撕扯不清的东西,只要尽情过好现在的日子就行了。
俗话说得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乃平平无奇的一介女流,要家境没家境,要本事没本事,以后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好好地相夫教子,此生也就差不多了,我似乎用不着为老家的房子和地操什么心。
说到底,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在老母亲去世后,谁愿意占谁就占去吧。
我想,最后的结果,最可能的结果,无非就是卖几个小钱了事,不会再有什么别的意外了。
千年土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
最多,有儿子的是个长客,没儿子的是个短客。
而无论长客还是短客,最后都得像眼前的这个农村老头一样,晕晕乎乎地躺在病床上等着伸腿咽气,与此同时,还不得不被熟悉的和不怎么熟悉的人围观、议论、同情、惋惜等等。
想想也是,任凭人生再怎么瞎折腾,哪怕是翻江倒海,虎跃龙腾,冲上最高神坛,最后的结果也都是一样的。
或许人世间最公平的事情就是死亡了,时辰一旦到了,任谁也留不住。
牛奶和水果,Y君不能不要,这些东西也不值钱,顶多就是个意思罢了。
钱,是装作信封里的。
信封,是装在牛奶盒子里的。
出了医院的大门之后,刘艳给他打了个电话,说钱装在哪里了。他在电话里略微客气了一下,也就罢了,他反正也送不回来了。
我们回到单位的时候,防空警报准时响了。
鸣36秒,停24秒,反复3遍一个周期,总共响了3分钟,这是空袭预报的信号。
“哎,忘了问了,是谁捡了你的车牌子?”刘艳在临下车的时候突然问起来周坤,真是让我佩服不已。
“光明大道和武夷山路交叉口,”周坤立马搞笑道,一排大白牙全都暴露出来了,像只大号家养的兔子一样,也不着急去停车了,他遭遇到的问题他自然是最关心的,“的东南角,的一家全国连锁,的大型商业机构,的一个分支里面,的一个男性工作人员——”
他是跟Y君学的,Y君就曾在他跟前用过这种说话方式。
他记得可真清楚呀,哈哈,看来这个教训没白领受。
人与人之间,真是千差万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