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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尽人事以听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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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周坤和牛海都到点走了,我和Y君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
我留下来是因为我想问问他,他父亲的病情最近怎么样了,要紧不要紧。
他并没有当众专门说过这件事,但是我从他几次打电话的过程中还是大体知道了基本情况,即他父亲生病住院了,而且情况不是太乐观。
我估计周坤应该也了解点情况,他向来都喜欢听别人打电话或者聊天什么的,而且听完之后嘴巴还勤快得要命,绝对是不让自己脑子中的任何大小疑问过夜。
至于牛海这个比较典型的瘦肉型木头人嘛,纯粹就是个现代版的贾迎春,他知道和不知道这个事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他即使知道了(他应该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像样的打算。
他这个人嘛,说穿了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属于正宗的无毒无害无营养系列。
而Y君留下来则是因为他眼下有点工作要继续安排我一下,这项工作是临下班的时候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而且必须要快速处理才行。
他一会必须得走,所以要安排我干。
“有什么问题吗?”说我公事他又问我。
“有一个小问题。”我趁机说道。
“说。”他极为简洁地命令道。
“大爷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关切地问道。
“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了,”他略显疲惫地说道,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软弱不堪的一面,所以才在上班时间里硬打精神装作没事的样子的,“我有时候打电话也没避讳你,我父亲的情况不是太好,我要是没看错的话,他老人家时间应该不多了——”
他应该是想让我知道的,要不然的话我肯定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分析不出来,哪怕是的天大的事,只要他想保密,那么再牛的人也撬不开他的嘴。
他这个人特别适合当特工,搞潜伏,真的,只不过现在没有他发挥才能到舞台罢了。
“嗯,我知道。”我道,语气尽量显得温柔体贴些。
“前一阵子他已经住过一回院了,”他抬头说道,他们父子之间浓厚的感情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他很快就要流泪了,可是他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失态,至少不在我跟前失态,“那次就没怎么治好,也不过是延缓一下罢了……”
“唉,毛病太多了,又都很严重,”他摇头叹道,大有英雄气短之意,“所以,情况确实比较棘手——”
“事情一旦棘手到一定程度,那就不用再棘手了,”我现在就是这样想的,似乎有点无情无义的意味,仿佛要和什么重要的东西进行切割一般,“一如忍无可忍的时候,就无需再忍了。”
“嫂子是医生,应该会有办法的。”我徒劳地安慰道。
其实呢,家里有个在本地名气还不错的大夫,处理起这种事情来肯定比一般的家庭要好多了,各方面也都顺畅一些,所以我的安慰真是徒劳的,仅仅具有一些肤浅的象征意义罢了。
“医生也只能是尽力而为,有些事情也是改变不了的。”他非常颓然地说道,俨然已经准备好接受命运的任何安排了。
他本来就是个信命的人,是个唯“天道”而是从的人,常把《镜花缘》里“尽人事以听天命”这句话挂在心头,这下就更是信得变本加厉和无可救药了。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
“先要自命不凡,最后才有可能真的不凡。”我不禁又想起来他在提到芙蓉时说过的这句话,然后我就坚定地认为:先要信命,最后才会有命,一种全新的命。
命,这头变幻莫测的神通广大的怪兽,不是你想不信就能不信的,也不是你横起胆子来无视它,它就真的不存在的,你要知道它有一万种方式让你信它,只要你活得够长,知道的够多的话。
相信我,你早晚会皈依在它的门下。
“同样的情况下,多用点好针好药,应该能强点。”我接着劝道,希望他能尽量往好的方向想。
我的眼睛也开始潮湿了,我得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唉,但愿吧,”他非常无奈地冷笑了一声后说道,整个人的意志已经显得颇为消沉了,再坚强的人在这个时候恐怕也是会悲伤不已的,更何况他的内心原本就是非常敏感和柔软的,“有时候多活一天,就是多受一天的罪,很多病人都是这样,也不是一个两个。”
我感觉,他父亲可能已经用上止疼药了。
“现在都是谁在护理?”我问,还是说点别的比较好。
“家里的人轮流着来呗,”他再次“唉”了一声之后说道,也不介意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了,我俨然已经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差不多已经成了他的家人,他最为倚重的精神支柱之一,对此我觉得非常荣幸,“平时主要是俺娘在医院里照顾着,她基本上住在医院里,然后是俺两个弟弟,还有两个兄弟媳妇,反正是谁有空就在在哪里蹲着。”
“人手嘛,说实话倒是不缺,有时候人还显得多呢,特别是亲戚朋友来看望的时候,都站不开。”
“所以说,病房里总是不断人的,当然也不能断人……”
嗯,应该是这样的,白天我就没见他怎么请过假。
这样看来,家里孩子多还是大有好处的,特别是在老人生病的时候更是如此,毕竟人多力量大嘛。
试想一下,如果他下边没有两个弟弟帮衬着,轮流上阵伺候着,光这回老头住院就够他受的了。
别说正常来上班了,他能不能像平常那样抽空睡个安稳觉都很难说。
所以说,我还是原来的意思,邵飞的某些观点我依然不能苟同的。老话都说了,多子多福嘛,几千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这个情理早就融入我们的骨髓和血液里了,也不是哪个人或哪个家庭就能轻易改变的。
套用Y君从前的话说,何为天道?
这就是摆在眼前的天道。
正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别管你认可不认可。
“我主要是看晚上,”他又道,果然如此,“晚上俺爹的情况能稍微好点,不像白天那么紧张,熬人,不要紧的时候,我抽空也能眯瞪一会,不至于太累了——”
照顾病人的人千万不能倒下,是这个理。
闻听此言,我不禁抬头悄悄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心上人,这才赫然发现他的面皮之上真的起了一层若隐若现的浮灰,他的眼圈也真的黑了不少,有点类似女人的烟熏妆,尤其是他的那个眼神,真的是一步步地迈向暗淡无光的可怜境况了,我在其中所能看到的仅仅只是沧桑、无助、孤寂和挥之不去的深邃与遥远。
见此情景,我又不禁心疼起他来,一个马上就要失去父爱的中年男人。
试问一下,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心里整天都想着什么呢?
我想无非就是日趋枯朽的一旦走了就不再回来的老人,性格倔犟的爱恨分明的有时候只能哄着和供着的半大孩子,大约处在更年期外围的性情实在叵测的外人看着也许很好的媳妇,外加一些过得不太好的奇奇怪怪的各路亲戚等等,而所有的这些人全都是仰仗着他的良好存在才得以好好存在的。
他是单位的草,没有几个人真正拿他当回事,却是家中的天,一刻也少不了他,这话说得很对,尽管听起来有点庸俗和形式,有点老套和无趣,不少人的耳朵眼甚至都听出老茧来了。
“嗯,你也要注意休息啊,要合理地安排一下作息时间,千万别把自己的身体再熬坏了,那样的话就更麻烦了,你毕竟是家里的老大啊,肩上的担子可不轻……”我柔声细语地说道,这些情切切意绵绵的话很轻易地就出卖了我,它不仅表明了我当下对他所持有的极为关切的态度,即我必须要当面说清楚的一种完全可以公之于众的态度,更是不留情面地泄露了我的心声,一种原本就羞于启齿的心声。
我不该关切他到这种程度的,哪怕我们是一个屋里的。
瞧瞧吧,我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假公济私了,可谓是标准的有实无名,我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连脸也跟着变红了,几乎就要红到原本粉□□白的脖子跟了。
如果我面前有一面镜子的话,我是绝对不敢看这面镜子的,我太清楚里面那个女孩子的现实表现了。
说真的,他亲爱的老爹很快就要挂了,说好听点叫马上就要与世长辞或驾鹤西游了,他时刻不离地跪守在床前尽尽孝心,给他老爹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捶背揉肩,帮着打针服药,翻身擦澡,那都是理所当然和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就算再苦再累再饱受煎熬,那也是完全应该的,我又何必冠冕堂皇地说这些听着就有些虚伪的完全是场面上的话呢?
再说了,我这话又是说给谁听的呀?
他有必要听我这样啰嗦吗?
这种形式上的东西,连我自己都有点看不惯,瞧不起。
看他心中太苦了,我要给他点甜头,这样说还差不多。
“没问题的,我还熬得住。”他稍微羞赧地笑了笑,接着便说道,叶问式的微笑又一次端端正正地挂在他的脸上了。
“你不用为我担心。”这句话他肯定想了,但没说出口。
是啊,他现在至少还没正式请假呢,单位里绝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呢,他只是偶尔晚来一会或者早走一会,有时候中间也会悄悄地出去一趟,这就充分说明最后关头还没真正来到,在医院病床上痛苦万分地躺着的老爷子咬咬牙还能再撑一阵子。
“我觉得陪护无聊的时候,你可以刷刷抖音啊,或者看看电影啊什么的,好消磨一下时间,”我没头没脑地建议道,情切之下竟然出了这么个昏招中的昏招,我觉得自己总要说点什么才好的,绝不能一言不发地干巴巴地站着看他,尽管我已经非常喜欢看他的脸了,还有他的嘴唇,有棱有角有个性的嘴唇,“要不然是话你会很难过的,可能有时候你明明很困,就想着能够睡上三天三夜,而且眼睛疼得要命,又酸又涩,头也疼得要命,就像要裂开一样,但是躺在那里就是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就像在跑火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