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返灵砂》以水明灯

71、死生契阔·四

　　很久以前，寻霏曾经信过教主真心想要和她结为道侣。只不过她后来才发现，那人利欲熏心，所作所为皆为索取利益。

　　于是她逃了，就在教主陶醉于为她编织的美梦中，说要给她一场盛大婚礼时。她净身出户，什么也没带。

　　大雨滂沱中，逃到十万八千里远的怀明后，才敢停下脚。这时，寻霏才发现，她把教主亲手做的簪子揣在怀里带来了。

　　那时她身无分文，也曾动过典当了簪子的心。只是附近竟无一家公正的典当行，若是贱卖了，寻霏觉得不值。她便开始在附近寻些买卖做。

　　譬如，帮人算命。这摊子开了许久，也勉强够生活，只是住的仍旧是破庙，穿的依然是布衣。玄谣教没有来找她，已经是最好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她的摊子周边来了位不速之客。初初见时，寻霏确信，宋山清就是教主口中的“烂人”。生有一副好皮囊，空会调戏女儿家，定是风流多情、情债缠身。
　　但她想错了，偏偏这人死板无趣，克己复礼，公正严明。

　　甚至连三清宗的人多收百姓一文钱，他都要带人来当面赔罪。寻霏在旁守着摊子，看得瞠目结舌。她啧了一声:“这山宗得过什么日子。”

　　宋山清轻飘飘看了过来，落在她的铺子上。寻霏哼笑道:“瞧什么，莫非你想让本姑娘为你算一卦？”

　　他一言不发走来，拈起摊子上的一张符，头一次和寻霏说话。
　　“这一处写错了，效用大打折扣，若用柳树枝蘸墨则更佳。”

　　寻霏当时想，宋山清声如烟雨，江南水乡也不过如此。她生在大漠，入眼的皆是黄沙暴风，哪里见过如此温柔风骨。

　　当下，寻霏忘了反驳，连宋山清问了什么都一概没听，只晓得点头。于是，那一沓符直接被宋山清为她改好了。
　　等人走远，寻霏回过神来，原来他方才在问她可否上手改符。

　　寻霏打听到，这人名字叫做“宋山清”。

　　她画符时琢磨这三个字，手中的柳树枝不知不觉就落下一个清字，意识过来，猛地乱画几笔擦去。

　　当真是着魔了。

　　寻霏的生意渐渐好起来，她惊奇，周围无一家这样的摊子与她争锋。寻霏暗笑这些人不懂商机。谁料，有一日无意撞见宋山清教导门中弟子，她才知晓，是宋山清在帮自己。

　　她回去后，有些恼怒，心中又动荡不安，只想当面问个明白。于是寻霏立马就逮着机会，冲到人家面前，横眉竖眼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喂！你……宋山清，你什么意思？”

　　对方平静如水，完全没解释，用那人畜无害的声音道:“姑娘知晓我的名姓，也应当告知姓名。”

　　寻霏蹙眉:“我名寻霏，寻是寻寻觅觅，霏是雨雪霏霏。”
　　看对方不回话，她又补充:“我没有姓氏。”

　　玄谣教的人都没有姓氏，也因此不像其他世家大族一样，按姓氏分尊卑。她不觉得奇怪，可凡间的人就纳闷了。

　　宋山清身边的小修士笑道:“我看哪，跟着我们掌门姓宋就挺好！”
　　寻霏不知凡间跟姓是何意，古怪地盯了他们一眼，琢磨着点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宋寻霏太难听。”

　　那小修士便噗嗤一声笑了，转而讨到宋山清一个爆栗，捂着脑袋躲开。宋山清仍旧平静无波，向寻霏赔礼:“未能教导好本宗修士，我之过错。姑娘且听他赔礼道歉。”

　　寻霏可懒得听这文绉绉的话，摆摆手:“别喊我姑娘了，我都喊你大名，叫我寻霏便是。”

　　她匆匆转身走了，才想起宋山清压根没和自己解释为什么要帮她。可她一见宋山清，总被对方扰乱思绪。

　　寻霏咬牙想，下次，一定要问个清楚！

　　等她问清楚了，世事却无常。三清宗反叛后，宋山清被同门联合设计，逃往紫藤镇。他将最要紧的残玉放在紫藤身上，又创造了紫萝。最后，把所有东西都转交给寻霏。他却被追杀而来的人残害，尸首无存。

　　寻霏不肯放弃，带着他的东西逃离怀明，在途中，遇见太乙谷谷主，于是落脚此处。她设下收魂阵，以唤故人魂魄。

　　多年来，一切都如梦一般。可今日，这些都将成为重逢后的谈资。寻霏盯着棺中熟悉的遗物，落下一声长叹。

　　有了鬼王写下的秘籍，加上白鹄妖援助，把扇子借给她视鬼，寻霏在茫茫冥海中找到宋山清的生魂，只要为他重新引魂入体，即可复生。

　　选来选去，寻霏用兰草当了寄生体。花草是最好接纳魂魄的东西，而寻霏私心觉得，宋山清若是一株植物，也该是兰草这般高洁。

　　筹备多日的灵阵启动，在流转的华光里，寻霏透过扇子焦急盼望。宋山清的魂魄飘荡多年，早就没有凡间记忆，全靠寻霏着力引导他行动。只见他的魂魄穿过兰草，静静沉睡下去，灵光黯淡下来。

　　她蹲下来看兰草，将手抚上去，没感觉任何波动。失败了？寻霏心头一惊。

　　妖域主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她喊了寻霏一声，笑道:“如今他既然居在兰草体内，往后便归我妖域管，我分他些修为，才好和你叙旧。”

　　寻霏还没来得及感谢，妖域主人就将修为注入宋山清体内。妖域主人说:“我不知这人模样，你来为他塑脸好了。”

　　闻言，寻霏接过妖域主人手中的骨笛，小心翼翼在灵体上比划，慢慢捏出宋山清的容貌。她很担心自己失手，也怕隔了多年模糊他的容貌，记不真切。

　　幸好往日她曾和宋山清学过捏陶瓷娃娃，能做得七八分像。

　　寻霏意外的是，宋山清还未睁开眼，她便觉得有九分似从前。她目不转睛盯着塑成人形的宋山清，心悬在嗓子眼。妖域主人默默离去，来无影去无踪。

　　“宋山清。”寻霏艰难从嗓子里挤出这三个字，生涩又哀痛。

　　见到寻霏的第一眼，宋山清只觉恍如隔世。他定定看了寻霏好一会，才软了眉眼，笑开来。
　　“我回来了，你说的话，还做数吗？”

　　寻霏想起当时两人的确互通心意，却未行道侣之礼。她伸手拥住宋山清，叹道:“做什么数？不行，我早想改嫁了。除非你赔罪，补偿我多年的损失。”

　　“你损失了何物？我记在账上。”宋山清笑问。

　　寻霏这些年开典当行，一本万利，又为妖域主人经营鬼市，修为也不曾短。她低声回道:“失了你，忘了我。这要怎样补偿？”

　　宋山清扶着她起身，仍旧不急不躁:“往后我慢慢偿还，这些年的变故，先劳烦你讲于我听。”

　　寻霏没好气地笑:“劳烦？我们俩你客气什么？”话虽如此，她仍旧慢慢把事情一件一件讲给宋山清听，到最后，说到三清宗已是一盘散沙，说到要救王鸢见一事。

　　宋山清便商议着，先去答谢妖域主人，而后动身去灵山，将琐事处理干净，再谈三清宗。

　　“答什么谢，你最爱这些虚礼。事不宜迟，快去灵山吧。”

　　宋山清很快适应新的身躯，此次返灵山已有隔世之感。

　　向观见了故人，也没急着叙旧，先让宋山清去救王鸢见。寻霏知道这是他往日的师兄弟，在不远处静静观望。

　　宋山清唤寻霏过来，对向观说道:“寻霏，我之恩人，也是爱人。”
　　寻霏笑了一声，在外人面前维持住仪态，补充道:“还是内人。”

　　向观笑而不语，却从两人的交谈身影里瞧出了多年前旁人的样子。

　　此次同行而来还有太乙谷谷主，他尤擅招魂一术，故而前来相助。往日仙门大会最难见着他，没想到还能让他帮忙。

　　段昀在魔界时，用收魂锁收回一些停留在魔界的残魂，其中或许有王鸢见的可用。他们依旧设下阵法，用生者遗物来祭，是为招魂。

　　王鸢见的佩剑，那日被方桃带回，此物跟随王鸢见多年，再好不过。阵法一启动，四周结起结界，佩剑嗡鸣，转而长夜流光，星宿斗转。

　　布阵后的空隙里，寻霏说道:“这比我召你容易多了，倘若那时我也有现在的修为……”

　　“冥冥中自有天意。”
　　宋山清心中所想却是，他偏偏在三清宗溃败后复生，也恰是机缘巧合。寻霏让他复生，虽不想他再赴险，可乱世中，舍我其谁。

　　太乙谷谷主奏琴，引魂进王鸢见的体中，待事成后，便施施然离去，未发一言。寻霏盯着他的背影半晌，略有领悟。

　　“常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亦有人说，修为才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反而觉得，爱才是。”
　　寻霏让掌门进来，为王鸢见调息。

　　他们先离开此地，宋山清道:“近来问岳可有新动向？三清宗幸存之人如今何处？”

　　寻霏漫步着，慢慢思索:“这我倒不太知晓，妖域主人和紫云宗联手起来，有意共同对付问岳。不过他们尚未动作，便不好起头。三清宗的人去了各地，有的归顺问岳。我记得，那个掌门似乎就在问岳……”

　　两人走到山门前，寻霏遥遥指向远处的阁楼，问:“什么人这样好兴致，建如此高楼，也不怕山洪来冲塌了。”

　　这正是问岳的千机阁，刘渡水常年居其中，不曾离开。旁的来过问岳便知，寻霏已做散修多年，故而不知。

　　宋山清凝眸望去。当年几人在神树前共听心法的情形历历在目，高处不胜寒，何必自困其中。然而，往后重逢，已在河水两岸，水火不容。

　　王鸢见醒后，知晓何人救了自己，先挣扎起要去答谢。冷至礼先让他躺好，又说起方桃的事。

　　自从印雪宴发现方桃成茧后，已又过好几日。她无端信王鸢见有解决之策，他本人却迟疑不定。

　　若说除去梦魇，需先解开心结，前去对方的梦中。王鸢见原本以为，自己的梦魇会先困住己身，谁料方桃竟为他入魇了。

　　事不宜迟，王鸢见挑起三月灼华，前去方桃的院落里。

　　王鸢见说过，若是方桃迷路了，他会来找她，带回原位。现在他来履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