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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岷山秘境·五 ...

  •   在漫长的空寂中,只能隐约听闻露水的声音,滴落在岩石之上。一滴,一滴,如滴漏计算时辰,日头推移。

      天地仿佛仍是一片混沌,还未摆脱亦清亦浊的雾气。山体被水淋洗后,焕然一新。山上的建筑却已经全倒塌,新梁成了烂柯。

      视线移转,落在山间小径上。碎石中留有当年山洪的痕迹,四周荒芜已久,草木腐败、枯萎,不带一点生气。

      山间并无活物。土下露出几截埋藏太久的白骨,揭示着当下的死寂,也昭示着往日的生机。

      往山下走,枯木交错中,远处山岚淡青。

      耳边传来河水流淌的泠泠声。迈步而去,逆流从上,不知行了多远的路。终于,看见一抹葱白色,悄然绽放的花,是天地间唯一的生机。

      ——一株铃兰。

      俯身,一滴泪落在铃兰上。从此,铃兰便拥有了生命。

      方桃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在做梦。她并非梦境的主人,而像之前一样,只是个旁观者。
      她刚要看清铃兰化成的人形,意识突然不受控制地脱开,慢慢抽离了梦境。

      猛然惊醒时,她还身处在师兄的境内。方桃想起,在睡过去之前,他们在找残玉,在打凤尾蝶。

      糟了。
      方桃连忙睁开眼睛看,发觉这早不是生着凤尾蝶的山谷,而是乌漆麻黑的房间。再一看周遭的布置,床帐上绣着牡丹细线,原来是紫云宗安排的客栈。

      方桃心头一紧。她竟然在这样重要的时候睡过去了?坐在原地,再回想梦境里的内容,方桃只能隐约想起一场山洪,一株铃兰。

      她有些头疼,往上爬了一寸,在颈窝的位置待着,尽力往外看。帐缝里瞧去,灯火已灭了许久,烛泪滴得很长。

      师兄依旧为她敞开了一小块衣襟,她才不至于一睁眼就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在晦暗的夜里,这一片肤色如瓷片般白。

      方桃不知现下情况如何,残玉找到了吗,凤尾蝶灭掉没有?她下意识去搜身上的残玉,却摸到了两块。

      两块……残玉?

      仔细一看,另一块和紫云宗给的影像是一样的!方桃大喜过望,几乎想立刻把这好消息告诉师兄。但王鸢见已睡去了。她决定,明早再告诉师兄。

      方桃往上再移了些,攀到王鸢见的唇畔。这时,不过也只能看得更高一些,瞧见王鸢见双手交叠在腰腹上,睡姿安稳又规整。

      她停了一停,再往上去,挪到王鸢见的眉间。视线内便出现了师兄的鼻梁,还有垂下的长睫。连眼睑的几道褶子也看得很清楚。

      王鸢见平日里眼睛总是含笑的,故而面容温和。睡着后,延向鬓边的眼尾却无端生出些悲戚来。方桃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大概皱着眉头。

      要么今夜就留在师兄眉心……若能为他抚平一段忧愁。好梦。

      方桃合上眼,悠哉悠哉地躺下,枣花落了满身。

      *

      天微明时,王鸢见从暖意融融的梦中苏醒。窗外画眉鸟浅啼,他探出半掩的床帐,瞧了瞧日头。

      不过卯正时分。

      方要起身,他猛地察觉境中的异样。方桃变回了之前的状态,正在睡觉。失而复得,他竟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动,生怕一晃,方桃又随风散了。

      僵坐了片刻,方桃呼吸平稳,神色安宁。他总算放了心,想到什么,又悄悄站到铜镜前,对着镜子看颈下一片。

      方桃前些时候说她有了夜游的毛病,王鸢见记着此事,来看她还在不在原处。

      原本衣襟并未拢合,他往下再剥了一寸衣裳。不见铃兰花纹。
      直到解开腰带,抬起袖来,王鸢见才在右肋骨下瞥见小小的一块黛绿色。他松了一口气,盯着镜中那一端,缓缓将手覆上去,一寸一寸把铃兰的纹路推回了云门穴。

      他合拢衣襟,对镜出神。不知是在看自己的影,还是用旁观的目光审视自己。他看了一阵子,转身去窗前。

      王鸢见生着柔和的面容,即便清瘦得轮廓分明,也欠缺凌厉。因昨日半夜无眠,有些憔悴。这憔悴不吓人,倒如春困时的暖风,倦懒慵容。

      他斜倚在窗边,清凉的日光就落在眉间。望着外头郁郁葱葱的树木,如此生机,王鸢见无端想起些什么来。

      方桃因只是魂灵,面容不受任何影响。他想,修道者面容不变,大抵是与凡人最大的区别。是否,驻容的那一瞬,也是凡尘之躯死去的时候?

      以前教方桃何为生死、人生的意义何在时,冷至礼拿蜉蝣来喻,王鸢见在旁边也跟着听。师尊说,人一生不过朝生暮死,待死后,万事皆空,唯天地长存。

      方桃彼时不过七八岁,她说:“那我为何要求道访仙?为着永生么?”

      冷至礼笑着点一点她手里的符经:“修道不为长生,为着了悟。若是你参破了心中的大道,即便赴死又有何畏惧?怕的是,执着于一物,毕生追求,到尽时也看不透,遗恨而死。”

      方桃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点头说:“我明白了,师尊。人活不了多久,人都会死,所以要心无牵挂地赴死。”

      万事缘皆空。

      王鸢见早在入门时便听冷至礼讲过了。他十岁入门,已比此时的方桃年纪大上几岁。那时他满怀仇恨,满怀痛楚,认为修道是唯一报仇的办法。也把修道只当成雪恨的利器。

      冷至礼劝说他忘记前尘,若是执着于一事,来日必会因此受牵绊。更何况,那不过是十载春秋,于修士而言何其短暂。

      可这十年,早奠定了他往后余生。无论百年,无论千年,都将沿着这条路走到底。

      王鸢见当时回答:“若无仇恨在心,我早已入了轮回,死不瞑目。”

      他的家人皆被魔所害,若不将此恨刻骨铭心,便寻不到其他在世上存在的意义。他将永远孤独漂泊,无人记得他姓名。于他而言,家和爱都变作奢望。

      冷至礼叹了一声,由着王鸢见去了。他见多了修士这般心性。当年司羽亦有执念,也在漫漫仙途中化解了一半。

      后来,王鸢见屡战屡败,死里逃生,仍旧执迷不悟。最终,在见证无数同他一般,经历至亲被魔害死的人以后,王鸢见顿悟了更重要的事。

      人世无法由仇恨维系,存活于世上的芸芸众生,都在盼着一生安康,福寿绵长。修道之人既有天缘,应当揽过护佑众生的职责。

      王鸢见开始为了救人而诛魔。自此过了几十年后,梦魇深扎于心底,他面上却更加平静,不去提起旧事。

      唯有师门知晓他心中恨意未消,执念未破。

      再后来,冷至礼从山下带回了个五岁的小姑娘,神情木木的,满身是血,不说话也不哭,睁着大眼睛呆呆地看。

      师尊说,她叫方桃,家里人也被魔害了。

      王鸢见心中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悲悯来。他想,方桃才这么小,还不明事理,会不会和他一样恨魔。或者更甚。

      然而,方桃却忘却了上山前的所有故事,自由自在地长大了。她听从师尊的教诲,习得做人修道的道理。
      如同普通人家小女儿一样,方桃在师门的羽翼下,没有过多触及人性恶劣,维持了最原始的天真心性。

      这样的孩子,在面对生死时,才会说“心无牵挂”。

      王鸢见很茫然地想,方桃死的时候,是否真觉得无牵无挂。

      他反正做不到。
      昨日王鸢见发觉方桃又不在了以后,心如刀绞,痛难自抑。别说再经历,只是想一想,往后要独自度过漫长岁月,便觉得无比萧索。

      几十年的相伴,让他把方桃放在了和至亲比肩的位置,却不肯真把她当成亲人。年少时因恨意蒙蔽了的心动,却在相伴多年后,从方桃身上寻到了。

      灵山长在,人却朝生暮死。牵绊,是锁住脚步的链。故人离去之地,亦是故事的坟地,要他一辈子留在原地相守。

      他好像,不能离开她。否则,天下之大,哪里也去不了。

      外头传来敲门声,王鸢见从漫长的旧忆里回过神来。他整了整衣裳,又捋下些头发,垂在肩上,刻意遮去铃兰花。

      昨日灭了凤尾蝶后,印雪宴同他们一并去见了紫云宗掌门。但时辰太晚,此事有待商议,定在今日辰时。

      打开门,邓远昳站在门外,冲他招呼。

      旁边印雪宴一声不吭地背对着,在看远山。今日,她在雪白的羽衣外,套了件木槿紫的比甲。转身时,王鸢见瞧见她脖颈上戴的项链多了个红宝珠,坠在颈前,格外抢眼。

      王鸢见晃了一眼,便认出这是凤尾蝶的魔卵。说起来,那凤尾蝶果真是只魔,也是紫云宗今日要解释的事情。

      “师兄,灵舟在外头备好了,我们快些动身去吧。”

      王鸢见点一点头,走在他们身旁。

      印雪宴不在受邀名册里,她却并非闯入秘境,而是从妖域来。其中细因,王鸢见不知。但因此,她昨日是宿在燕明衣屋里的。

      原本,印雪宴指名要和邓远昳共宿,可邓远昳说什么也不肯和她共处一屋。最后,邓远昳干脆跑到外面吹了半天冷风。
      直到燕明衣发现了,弄清缘由,把印雪宴唤过去,和她一并睡。这比甲想来便是燕明衣的衣裳。

      印雪宴并非不肯与女修同宿,她指名邓远昳的原因很简单,只是想趁机游说邓远昳做自己的“护法”,辅佐她夺回掌门之位。

      见识过印雪宴如今的功力,邓远昳更自惭形秽,觉得不能被委以重任,一再回绝。

      拿着残破的木剑,印雪宴语气里带了讥诮,她说:“我为你折了一把剑,你倒好,白白捡了一条命。”

      闹得邓远昳心里有愧,无言以对。

      王鸢见看他们两个一路沉默,心底倒也不甚自在。印雪宴完全没发觉身边人心思有异,一心在思考接下来的行程。

      灵舟不须臾便到了紫云宗的山门前,恰好辰时。方桃悠悠醒来,眼前已经是宏伟瑰丽的大殿,她心头一动,往四周瞥了几眼。

      最后,发现都是熟人,方桃安心了一些,喊了一句当做招呼:“师兄早。”

      王鸢见佯装无意,往前多走了两步,这样便避开了旁人。
      “早,你身上可有伤?”

      方桃在境里转了一圈:“我无碍,但我有件事要说,我现在身上有两块残玉,有一块大概是紫云宗的。”

      不等王鸢见作答,方桃自顾自解释起来。倒也不像解释,更像分享所见所闻。

      “昨日被卷进铃兰以后,我突然就失去了意识。等回过神来,好像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我梦见了灵山,但和现在的灵山不太一样。醒来以后,已经躺在客栈里了。”

      王鸢见正是在破开铃兰花苞后,发觉方桃有异常的。他了然,也不多问,笑了一笑。

      “你没事就好。”

      方桃低下头去笑,掩去眸中的狡黠。昨日晚上,她隐约察觉自己移动了,但她却没刻意去控制。方桃倒想知道,王鸢见发现她不在原位,会不会惊慌失措。

      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仙宗的布置都大差不差,过了山门便是大殿。修士就相约在大殿里面,掌门燕漫已经在殿上侯着了。

      一般来说,受了邀约的不会提前走,许多未获利的小门派也等着待会拿补偿。故而,此处依旧乌泱泱的满是人。
      待众人聚齐后,掌门才将秘境一事说清。

      “此次拨得头筹的是灵遥山宗,诸位辛苦了,紫云宗特地奉上灵芝和法器,以做答谢。赤瞳凤尾是残玉的寄生魔,难得各位帮我仙宗除掉了它。在此之前未说明,是为着考验各大宗的实力,还望多多海涵。
      若是不急着走,亦可前去灵泉,或是去凡界游赏。”

      昨日灭了凤尾蝶后,已经临近傍晚,紫云宗曾唤他们去灵泉疗伤。只不过王鸢见心中郁结,并未应邀。
      想来,紫云宗的灵泉大抵也是一等一的仙泉。

      有个女修端着盘子,将东西都分发给众人。

      燕明衣站在燕漫身侧,观察在场的修士。
      她原本以为玄谣教会拿下残玉,往年她们甚至不会参加秘境,今年专程为残玉而来,也不知是否甘心。

      毕竟,灵遥山宗的赢,是靠着召辰殿的印雪宴。

      想到这里,燕明衣目光投向殿下那位仙鹤一样的人物。印雪宴个头实在高,昨日和她睡一榻时,脚还需蜷起。

      当着众人面,印雪宴脸上没什么表情,又像在凝神听掌门指示,站的端端正正,挺拔如松。

      燕明衣不免疑心昨晚和她一床睡的是另一个人。毕竟怎么看也不觉得,眼前这位冰雪仙子会在梦中搂住自己的肩膀。

      另一边站的女修,似乎是叫做阿哑的。燕明衣以前去过北州,曾经见过玄谣教的修士。她自小被夸貌美,少有能让自己惊艳的人物。这一次秘境,一来就见着了两位。

      从前,玄谣教不曾来过秘境,也和紫云宗毫无交情。燕漫有时不经意提前,还让燕明衣不要和玄谣教人往来。她也不知为何。

      在秘境外观察时,燕明衣见到阿哑替王鸢见他们夺回妖丹,肃然起敬,留意记住了她的名字。明明是个心善之人。

      正想着,殿上许多修士都散了,只留了玄谣教、三清宗和灵遥山宗的人。看来,是要说些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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