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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尘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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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鸢见将闭合的画卷交给了师尊,他们对此束手无策。司羽和昆离同时销声匿迹,难免叫人起疑。
元甲长老拿起卦象盘,反复占卜,却没能确定司羽现下的方位。
“那弟子对我宗门做出如此不利之事,还何必去寻呢?”
冷至礼哀叹一声,道:“当年我收下她,意欲让她慈悲为怀,也是善缘一桩。只可惜,她所遇并非良善之辈。想必眼下,她也不愿在此多留。作罢好了,我与她没有师徒缘分。”
话音刚落,门外闯入个修士,神色从容不迫,说出的话却震惊四座。
“弟子请求离开山宗,将司羽师姐寻回。”
元甲道:“寻?你为何想去寻她,可是往日对你有恩?”
方桃看了一眼,这是段昀。他往日和司羽师姐交情淡如水,更看不出有恩。但方桃不敢下断论。
如今司羽失踪,又是背负这样的罪名,山宗无一人不怨她,有的在背后揣测,她是魔族派来的奸细,潜藏多年,只为了今朝破禁制。
段昀低着眉目,已不知面上是何神情。他如往日般寡言少语,只是应了一句:“是。”
冷至礼眯着眼睛打量段昀,眼前这一幕叫他想起了些往事。
在约摸百年前,司羽在一次下山诛魔里捡回来个脏兮兮的小孩儿,马不停蹄赶到他面前,请师尊收下这孩子。
冷至礼探了一探小孩的根骨,发觉灵力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闭眼思索一会,想着要让这孩子学些什么才好。
司羽却以为冷至礼在考量要不要收下,很焦急的来回看小孩的神色,低声请师尊别赶他走。
冷至礼现在还记得这孩子的神情,有点冷漠,更多的是旁观者般的麻木,似乎像人间客栈前的石狮子。
孩子的眉眼虽漂亮,头发衣裳没有一个地方不乱。他唇色发紫,显然被冻坏了。
冷至礼心想,这孩子应当是在人间里一路受了苦。他点一点头,嘱咐:“今天起,你就是灵遥山宗的修士了。司羽,你带他去四处看看,择了什么道回来禀报一声。”
“是。”司羽答得冷静,心里按捺不住地欣喜。她牵起孩子的手,就要去外面参观。
孩子躲了一躲,冷至礼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问:“孩子,你叫什么?”
司羽也不知他的姓名,便侧耳细细听着。
“我叫小运。”
“姓氏呢?是哪个运?”
“我没有姓,运气的运。”
冷至礼想给他起一个道家名,左右拿不准加个什么字在前头,摸着胡子思索良久。
司运如何?既然是司羽带回的孩子。只不过,司运司运,掌握着好还是坏运势?名是命格的判官,往日动荡的人生,到了山宗后,不该延续。
应当换一换才是。
司羽看出他的犹豫,试探着问:“姓段如何?我这次诛魔的人家是个姓段的员外。”
她刚说完,才意识到“段运”谐音了“断运”,并不是个好名字。
冷至礼笑道:“姓氏无妨,改一改名为好。”
司羽听了,转头对小运解释:“名只二字之人,天道会为其补上缺漏。故而为避免被天道左右,不该用亦正亦邪的字。”
她扬起嘴角笑了一笑,抬手指向外面的泛白的日头,朗声道:“不如就改运为昀,意为天光。”
天光永耀,永世长存,大概是个好字。
“段昀?”小运抬头看司羽指向的位置,阳光落在他的眉眼上,连同脸庞的污渍都照得泛起光,变得透明。
冷至礼笑眯眯地挥了挥拂尘,满意地点点头,道:“司羽,你先带他去休息会,养足精神,改日再看道。我记下你的名字了,段昀。”
他们走时,段昀还在问司羽:“昀字怎样写?”
记忆里的声音渐远,冷至礼拉回了思绪。他盯着殿下拘谨寡言的修士,喃喃道:“赐名之恩。”
段昀择了器道后,冷至礼不常同他说话,不过禀报事务时聊上两句。
今日再见,他仔细瞧着。段昀和往日的脾性没有不同,眉眼更为冷淡,仿佛做什么都置身事外。这样的人亲自揽下个不相干的任务,显得十分不和。
冷至礼倒有些动容,也不劝段昀留下来护卫山宗了,他点一点头,就像当年同意收下段昀一般:“你去吧,若能找回司羽,替我捎句话。”
段昀抬起眼帘,一眨不眨地看着掌门,等他吩咐。
冷至礼缓缓说道:“你告诉她——人性本恶,看清自己的心,从心而为。”
“谢掌门。”
*
魔王离去后又过三日,百废待兴,灵遥山宗着手起修整四处。
好在禁制并未完全碎裂,冷至礼废了一半的修为来重建屏障,好让魔王下一次不得进入山宗。他因此又开始常住后山修养,不问宗门事务。
元甲长老暂且做了代掌门。
舍予上次一战后损耗极大,却不待养好就离开仙宗,前去寻找向观。
向观,灵遥山宗的第二任掌门。自问岳分割出去后,他便担起大任,一直到三百多年前,让贤于弟子冷至礼。
他和沈铃问是旧识,也是如今世上罕有的炼虚期修士。若说还有谁能牵制魔王,除灵遥仙君外,也就只剩向观和刘渡水。
向观这般的世外高人,方桃没有见过。许多刚入门的弟子也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曾经那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一度被刘渡水视为眼中钉。
每隔百年,各大仙宗会比试一场,来判宗门排名。这个名头,能让宗门弟子行走江湖时多得几分青眼。
自从向观走后,灵遥山宗的地位便又降了几分。
山宗的长老着力修复神树,虽然没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也重新抽出了芽。
这几天,初夏方至,草丛里已有了鸣虫。方桃往日到了这时,已开始换薄衣衫了,可惜住在境里是感觉不到冷热的。
她低头看自己这身,还是当时死的时候穿的那件。如果师兄给她捏造一件衣服,说不定能换上?
方桃很快又抛开这个想法。境中万事都能落在王鸢见眼中,她虽不扭捏,也不想师兄看见自己换衣裳。
有些人怕冷怕热,厌恶天气变化多端。方桃在每个季节里都乐得自在,甚至觉得正是天气富于变化,才乐趣无穷。如果一年到头都只能活在一样的环境里,倒很无趣。
方桃便问王鸢见:“能在境里加点太阳吗?”
王鸢见正在审查、修缮山宗的破损,忽然听见方桃这么一问,说:“我没学过造境的法术,待今晚回去试一试。”
“那我还要师兄给我造新衣服,新房子。要人间宫殿那样大的房子。”
王鸢见:?
“逗你玩的。”方桃哈哈大笑。
鸟儿在枝头低唱,好像从未见证过前几天的乌云暴雨。
到处的树都缺枝少叶,顽强的树能存下些绿叶,单薄的连树干都折了。花瓣稀稀拉拉,和泥土搅合在一块,变得浑浊。
有几名弟子正在修屋子,对着图纸交谈商议,又三三两两结队,去外头搬运材料过来。
一路上,他们见了王鸢见都纷纷问好,师兄一路招呼示意,最后带着一背篓花进了方桃从前的居所。
方桃这么一看,发现院子里的花基本都败了,放在院墙上的盆栽甚至摔成几瓣,活像被扫荡过。不忍直视。
王鸢见从院门开始修整,把掉下的砖瓦都清扫到一处,又把枯枝败叶扯下,修剪了树杈。最后把背篓里的花重新栽进土里,或者摆在墙上、台阶上。
方桃观察这些花,都与过去的记忆重叠,一棵一棵认过去,仿佛再次回到师兄带她种花的时候。
这里每一棵花,都是师兄和她一起栽的,要么是师尊派师兄送来的。
虽然在恶战后,花枯萎腐烂不少,但师兄今天重新带了一模一样的花,把自己的回忆修整成了原样。
他挨着整理过去,不疾不徐。让方桃想起很多个类似的午后,或是清晨,他们俩并肩站在院落里,方桃给他打下手,他安安静静地收拾房屋。
那时王鸢见虽然不笑,眉目却很柔和,宛如注视着心上的珍宝,小心翼翼打理花草。他也常常帮方桃给鲤鱼换水,有空就带些吃的喂乌龟。
在王鸢见整理下,方桃的院子简直成了灵遥山宗的风景区。旁的人都知道,王鸢见日常必做三件事。
其一,练剑习道。其二,诛魔除妖。其三,照顾方桃。打理花草,也是照顾方桃的一环。
方桃自小很依恋王鸢见。从前去灵山钓鱼时,清脉河里的善妖和她搭话,问:“灵遥山宗的掌门是你什么人?”
方桃回答:“师尊是山宗里对我最好的人。”
王鸢见听了就在旁边默默地笑,忙着给她解开钓竿缠绕的鱼线,也不反驳这个答案。好像他天生就该对方桃这么好,哪怕方桃不放在心上。
方桃哪里不在乎呢。她见师兄笑,便在后面补一句:“师兄是整个世上我最喜欢的人。”
她说话总是诚挚,不掺假,再夸大其词也叫人觉得是一片真心。王鸢见莫名很受用,觉得方桃依恋自己一天,他的一天就过得有意义。
方桃死后的一个月里,王鸢见曾经想布飞鸿阵,于他的世界留下方桃的旧影。可惜被师尊一句斥责遣散了。
冷至礼说:“你未破红尘,应当如何悟大道?”
所有人都以为,他的初心是为了参悟大道。他也一向如此警醒自己。为参悟大道,理应抛却红尘。
直到方桃死的那一天,他惊觉心中的执念多到发狂,没有方桃的日子尤其漫长。他破不了尘缘,放不下欲念。
所以,王鸢见偏执地想为方桃做些什么,营造出她还在世的假象。譬如,为她打理花草。
花比人长寿,败了一年会再开,只要他精心养护,就能长存于世。
反复念旧像是剜心般的残忍。王鸢见倒觉得,倘若有一日他不再记起方桃,是彻骨的落寞,是恍然若失的错愕。
王鸢见那时觉得,梦魇里有方桃,即便入魇也无妨。于是任由自己在这点可怜的悲想中沉沦下去,哪怕耽误了百年来悟道的执念,也觉得无谓。
后来,他终于被点醒,这不过是幻影。那一天,王鸢见将所有挂念都抛却,执起剑来,却与方桃重逢了。
至今看来,依旧像梦。
方桃不知道师兄为何突然陷入了沉思,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天。他手里是刚捡起的花枝,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远处的山岚宁静悠远,白云如纱,日光和煦,鸟雀偶啼,一片青绿蒙着白雾,和风轻拂人面。
四下修整过后,恢复了原貌。只是,花枝残叶剪下后,整个院落像是缩水了一圈。
方桃也望向他望去的地方。她想,这院落小了,她留存在世上的迹象,也跟着缩水了。
终有一天,这里会变成芥子微尘,回归到她降世之前,就像不曾来过。到那时,谁还念着她?
待修整完后,王鸢见又去司羽的居所收拾。
司羽现在成了众矢之的的罪人,可方桃有些想念师姐。
方桃一直谨记师尊所授之理,把所有人对自己的好都铭记于心,又怎么会忘记,师姐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在她受了伤时,师兄不便太过亲近地看护,司羽总是待在她身边。等方桃好了,又带她去人界吃喝玩乐,去四方游山玩水。
现在司羽的院落里,寸草不生,全是魔气肆虐过后的纹路,如毒蛇盘踞在此。
王鸢见推开门,灌了一阵风进来。他四处收拾东西时,捡起了一个杆子。方桃一看,这还是玄凤当时站的杆。
方桃凭记忆对照屋子里的摆设、物件,与之前有何不同。王鸢见只是清扫屋子里的魔迹和灰尘,没有动其他东西。
屋子里原本就空,司羽走后,更显得破败。原本挂画卷的墙上兀地缺了一大块,让人看了莫名空落。
司羽什么东西都没带走,衣裳、斗笠、马鞍,连法器都留在了这里。方桃想,师姐是不是被人劫走了?
可王鸢见把四处的灰尘都清过后,方桃想起,她没看见炼魔壶。这是司羽唯一带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