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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宫墙柳 ...

  •   适才又是头痛,却将那班杂碎尽都赶了。这病已治不得的,朕如何不心知腹明。
      独登了临照台,半条命几乎累去,才觉这身子确是不成了。
      不成便不成罢。临儿不小,又有晚晴在,朕可安心。
      夕阳正好,俯瞰这山河万里,层层如镶贴了赤金,和顺赏目,都是朕的。
      一世为人主,苦碌奔命,换得青史“国泰民安”四字,方对得起先人了。
      也算偿了你的抱负罢,长渐。
      忽觉登高独揽这江山秀水固是好的,却总空荡荡缺些什么。四顾也没有个可以聊话的人,不胜寒凉。

      昨夜入梦又见了你,是那日殿试初见时,仪态从容温润如玉,掀了衣摆拜下,神情祥安的应答如流,却在间隙里向旁立的兄长勒出个笑意。很小很小的瞬间,尽褪了才子名士的姿仪,显出少年人的顽气来。
      以为朕没有察觉么。
      一梦便尽,清醒时分,见着枕边空落凄寒,从心头泛了冷意下去,寸寸透骨。

      明明不该止于那处的,你在的光阴,念念都是好风景,朕可一一都记着呢。
      只说次日,是忽来了兴致,着王安一路换了便服,往宫外市井繁华里去,恰见得新科得意,马蹄轻疾,一日观遍百花京城。
      惟你一个撑了最耀眼的红,神态一抹掬得都是阑珊,却还挂了和润的笑,身子在马背上起伏,只是舒展缓雅的散漫着。
      旁有路人论了这新科状元不愧为已逝的前大学士之子,方及弱冠,却早有才名在外。今见之,果是风采炳然!
      长渐啊,朕也曾有那一次是在人群里仰望了你的。

      初闻了你姻约于身的那般狂躁愠怒,当即诏遣了那待嫁守阁的昭诚郡主,一生远远婚了岭南去——那是朕第一次失了为君者的自持,放纵任性。
      此后二三番坏了你婚配的打算,明诏暗示的。你不会不懂,却依旧风轻云淡,泰然自安,认真尽了臣子本分的行素。
      便是越发合了朕意的性子,无法放手。
      步步拔擢,见你上朝的位置渐近了。唔,长渐,且抛开私心,你的才智,原也当常伴朕左右的。
      只是单纯的左膀右臂,于朕远远不够而已。
      惯了朝上于高处微倾寸许视线,越过左首几位皇叔,扫你沉静的侧脸。一眼,再一眼。

      倒不曾料你升了大学士,竟就立同晚昀杠起来。
      有趣。
      你那逝去数载的父亲可还有几个门生肯随了年轻资浅的你么?
      而晚昀他,陈阳侯,大将军,皇后长兄,佐了朕君临天下的大功之臣。权倾朝野,树大根深。
      却依了什么和人家斗?
      你躬了身,拘起玄暗深沉的的袖服,声音平平:“臣下所依,惟圣上耳。”
      大笑,绕过书案抚了你手,隔了绸袍感受那形态完美的十指。
      却见你轻退一步,冷冽冰清,“万望陛下不曾会错了意。”
      惟有望了你翩然的背影,无言。
      以为三两言语便算提点了朕么?
      笑话。

      北方那班游窜蛮夷偶尔侵扰也罢,这次居然杀我城防、夺我雄关。不能再忍。
      晚昀这几年是骄纵得过了,今次倒谋得好计策,荐了你兄长往关外为使,敲山震虎示了威。若成,还顺带可除了常挑他过处的眼中钉。
      虞竑是才德俱佳的贤人,却非如你这弟弟可做得能臣。太过刚正又惯了直言,如何长久?当真就中了算计罢,激昂志气的应了呢。
      “长渐,怎么看呢?”懒懒问了。
      你抬头,我第一次见了那眸子里跃跃斗志的焰火,良久却按捺然烬,居然温声应道:“臣以为,甚好。”
      收束了拳,“那便虞卿去罢。”
      不知你留了什么妙计,又劝慰了什么,竟真令你那执拗的兄长放低了姿态,赚得那帮子没开化的蛮人诚悦臣服。
      这局,当真又是朕输了。
      长渐,你好,真的很好。

      后得了飞秋的鸿书,言晚昀正酝酿了除掉虞竑,掷在一边。且任他胡闹,不想得了鸟尽弓藏的恶名,便待他惹了民怨,万众激愤罢……
      月余是虞竑恶疾猝逝的消息,遣了王安告慰,顺带捎话与你,“虞卿撇下孤妻幼子,可需朕体恤了忠良,诏那孩子入宫,做太子临儿的伴读?”
      伴君伴虎,你不会不懂。飞秋说你爱侄如命,果然是朕灵锐的暗探卫长,总知晓什么是朕需的。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非是几番接兵,迫了朕放任性情时,长渐,你就是躲不过的。
      果是殡后归朝,便入宫单禀了侄儿顽劣,不堪隆恩。
      这次欺身下去,得了你主动迎合,那两痕常逸了浅笑的轻红,比期待里更加可人……
      征服了么,借着为君者的特权?

      内心渐不敢确定,因你前前后后,依旧是那风浪不惊,宠辱过尽的安和。
      焦躁暴戾了,夜里招你来侍,便点点加了侮虐,次次探索你这逆来顺受的容忍极限。
      直至那次过得太多……
      三日里惶恐不能自持,杖责遍了太医院,因无人敢保一句你不会有恙的话来。
      罢朝守榻,恍是离别渐进了清晰眼前,连着从骨缝里丝丝抽离的疼痛,远非切肤所可形述。
      终是见你转安了,不能自已紧紧拥了抱熟的肩臂,瞬就安然入眠。

      不能失去,朕明了了。于是再不得那般荒唐。好好待你,我们当长久的。
      倒也慢慢见了你态度转圜,原来你也爱作了小把戏揶揄人的,那时可以掩了面,只露弯弯的眉峰眼波,便觉失了威仪如何,这山河万里,惟此处是值了贪恋流连的风景……
      那日枕边闻了你喟然轻叹,“得这江山安泰,便可归耕田园了罢。”
      忽就觉得这晚昀还是不可除的……
      要江山安泰么,便把些政务都交了你做罢。
      先皇曾告诫朕,为君者,他人都是不可尽信的。
      可是朕尽信了你,因为你不是他人,你是朕的长渐。
      朕的长渐,这四字萦在口里,胜过膳房任意珍馐,让人顿觉得了这世间无可伦比的餍足。
      朕的长渐。

      龙年会试照例是你主持了,礼部遴选来最终呈上的卷子,与你对坐长案共携了朱笔批示。
      嚼惯了你的锦绣文辞,每次摊了卷张,先见那淡远的字迹,如青莲徐绽眼前,品读回味了,更是口中余香,清歌萦耳,三日不绝。
      相比眼下,顿觉太多文字不能入目,都是满心趋向功名之辈,糟粕多,真材鲜少。
      抬首见你斜行上眉鬓的旖旎,流彩四溢弥散开来,漫着柔和的微光。
      不忍相扰,及你终舒口气,指尖摩挲了那薄薄纸张,恋恋不舍放了。
      问原因,却见你神色瞬息黯淡,道读得这一卷刚直文字语言,宛似亡兄。
      手顿了,心虚,扫一眼那卷张的名头。方平,端的好生俗直。
      “晚昀谋了家兄,瞒不过皇上的暗卫罢。”
      讷讷无语。
      你指尖抵了额前倦倦支在案上,良久,轻声叹:“我懂,虞家无力自保,怨不得皇上。”
      越发惶恐,四顾言他,连卷张尚不曾看,乱询道:“既得你赏识,可要点了这方平状元?”
      是你冷笑,“倘真如我兄之性情,要推来风浪前端,是谋了他命罢。”
      遂内定了探花,在朕尚未亲阅了那人的文字前。

      及真殿上见了,那方平倒人如其名,相貌言辞平淡温吞,不显山水,全不似你那兄长志气昂扬、刚劲直率。
      失望么?长渐。
      后这般问了你,却得别样回答,“天然质朴,呆而不迂”,复论断曰,“天然呆。”
      贴切,不愧是朕的长渐。
      见你率性扯了纸,泼墨挥毫,寥寥数笔,勒出只憨态迟缓的乌龟来,带了点顽意的笑,“像这个罢。”
      像么?朕倒不觉。
      不过长渐你若喜欢……翰林院倒有着了暗绿朝服的位子,又是个无甚风浪的地方,养个闲人博你一笑罢。

      渐渐得了飞秋来报,你与那人日趋亲近。初尚不以为意,久却难免郁结,掂起不经意的语气,询那方平可真与你兄长相似了么。
      得轻巧回答,“与家兄大不同。景寰是景寰,妙人。”
      妙人?便诏了方平来,见他匍匐余地,微薄谦恭,只晓得应声诺诺,寡索无味。惟能说,耐心尚好。
      这人,可哪里得了你青睐?朕好生不解。
      你言笑晏晏,讲景寰聪慧剔透、温雅良正。
      可说那人在朕面前藏了拙?
      起了兴致,多叫方平来瞧,见他面色茫然的恭顺。着飞秋查了,居然在个闲职上也尽力呕心,补复了许多珍贵古籍来。
      忽就晓了你欣赏方平的缘由。纯质素净,有自知,无野心,的确是一种别样的聪慧剔透。你我均扰扰于这纷繁俗务里,断没了机会得那人的坦荡闲适。
      艳羡,甚至妒忌了的,当有人占据了你魂魄里需渴却永不可得的那么多美好。
      放下心,你也不过就存了同样的念想接近那人罢。

      有些事情,知错就已晚了。当你提了那人眉宇满是恋恋的温柔;当伏上你身,你闭了目隐隐的忍耐。无间亲密里,画出渐深的沟壑,两个世界就分隔开来。
      长渐你……可还是朕的?

      及你而立生辰,竟还拒了朕相邀。原是备了褐衣,欲同你厮混市井,偷得半日暇闲的……
      月前斟酤酒,不销孤寒,独坐天明。
      飞秋来禀,呈了你素喜的绣白束腰,言你于花前月下,对另一人解带宽衣,送抱投怀,同榻相拥……
      捏紧了那取自荷塘、犹带水气的白带,指尖冰凉掐进掌去。
      下一刻却闻了飞秋平板无起伏的话语,“两位大人畅聊一夜,绝无其他。难得学士府里撤了守备,刻意叫属下听得一清二楚。”
      气力顿泄,一瞬不知当喜当忧。
      长渐,你存了多少心思?侄嫂托了方平,又借飞秋之口授意予朕。是算准了朕的脾性么,断不能因莫须有重责了方平,亦不能任了你亲人遇险。
      长渐,你还当真是朕的长渐,知朕如斯!
      犹须撑全了精神,端威仪,上朝去。

      如你愿罢,远远遣了那人,暗里知会飞秋紧盯了晚昀的动作。
      却助不得其他。犹记朕掌心充盈了温软的五指,轻轻相扣,契合自然一体,闻你沉静肃穆的声音:“臣子间内斗无妨,牵涉皇上的偏倚,便是步步迫了晚昀逼宫的……没有决然把握,皇上断不可涉手。”
      而后奔劳沥血,与飞秋一路收束了明里暗处的力量,归在朕手里。却始终谏朕时机不到,打草徒惊蛇。
      那般全倾了意念为朕打点啊。
      那个时候,朕的长渐。
      而今却捺不住隐隐质疑,朕曾以为那是情的,你尽了良多心血的奉献。
      抑或只是臣子的忠么?忽忆起你敛了生动,现出严正时,提及最多的,永是朕当端肃行止,拔除怠惰。
      原来你从未忘却了臣子本分的……

      学士府讣告传来,言你魂往西去,因得了虞竑当年的恶疾,终前尚念念不忘谏朕为君明贤……
      雷霆滚落,霹得魂魄千重尽散。
      暴怒里岂得瞻顾,着禁卫即刻擒了晚昀,以电闪之势。
      哪里会有叫人于一两日内收勒溃烂尽失了身姿容颜的病啊,分明只有晚氏的奇毒罢?!诛十族不够偿此罪愆,朕必要万剐了他!!!
      然静平了却顿生疑窦出来。晚昀怎会这般张扬的故技重施?虞竑去后,你又何曾疏忽遗算过?

      不及深思,却得密报方平于路遭袭……
      秋霜层披脊背,冰遍头足。强提了神气,读那薄纸,“虞云氏重伤不治,方平虞怀不知所踪。疑皇后谋为。”
      皇后……晚晴?
      良久默然。
      她为朕疏落,远非一二寒暑,自是明了你我种种,却隐忍了按下不发,至这时一击关键么?
      好耐心,好决断,果然是做得这母仪天下位置的,居然能瞒了我们两个啊……
      千虑之失,中伤致命。
      幸在已擒了贼首,只余各个击破,这等待了太久的大事算先成一半。
      思虑再三,除晚昀,保晚晴。她虽有动作,毕竟还惦念了不伤及朕,是报复而非谋逆。且临儿尚需她……长渐,你可以理解见谅的罢?

      朕不信了你西去,嘱飞秋全力寻查。
      终得了音讯:你于北方现身,与身残的方平一起。
      交集百感,喜怒难言。暗里谢了诸天神佛,又恨不能碎了那方平!
      长渐,这是你的抉择了么?
      叫朕情何以堪?

      却不料你竟归来,着了朝服安立宫外,口称奉了朕密令。
      朕于长阶上见你缓缓趋近,步步踏上朕心尖。暗重的朝服隐在森森长殿,模糊了身形轮廓。
      你不远不近站定,谦端凝重拜下,恍光阴倒转,似曾相识如初见。
      “为什么走呢?长渐。”
      “时机成熟,惟此法可令陛下决心立定。兵贵神速。”
      “仅此?”
      你抬了头,目里坚定,“晚昀已除,皇上不为明主的因由,就是臣下。”
      “……无关方平?”
      “景寰身边,就是一世和乐完满,臣渴求良久,此为私心。皇上恕罪。”
      提了那名字,你整个人都柔和起来。这般坦诚,令朕无法置评。
      “又,为何归来?”
      “知了皇上寻着我们。”
      嗯,朕信你有这般能力。
      “皇上放过景寰。”不是乞请,轻飘的语气,你站直了身子,就面色平和地要求来。
      忽觉得这世间荒谬,片刻里居然遣不出言辞。长渐,你怎生这般了解了朕啊,就知朕无法拒绝了这样的你么?!
      “凭借什么?”切齿问出来。
      你转身面北,迎了殿外的阳光。
      倒下……
      大骇滚落长阶,簌簌爬至近处,见你暝目,唇凝浅笑……
      “这条命罢。”
      你最后这样说。

      至服毒去了,你这一世竟没给过朕一次选择的机会。总是这般稳妥了,方才轻描淡写的语气知会了他人。
      朕的长渐啊……

      临照台往北,千帆过尽的江河,再远,是层峦叠嶂的苍茫关山。朕知飞秋就是送你去了那边某处的。
      那人身旁,你当和乐完满罢。
      而朕于此处,在每个夜里回归往昔,得梦幻泡影的昙花美景,待将至的解脱。
      不久还可想见罢?
      尚需思量,彼时,当同你讲些什么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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