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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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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朝历代,国朝对士一流,颇有优待。
举子进京奉旨考试,路费与盘缠,不仅能得到朝廷的补助,沿途还可以使用驿站,一路畅行无阻。
可有的举人家庭困苦,便会将朝廷拨的银子留给家人,利用举人免役免税的特权,跟着商船入京,帮助商人避免沿路税费,作为报酬,由商人照料他们一路的吃喝。
春闱将近,这日傍晚,又有一艘远来的商船驶向东京,载着三五位入京赶考的举子。
沉重的货船吃水极深,杨柳与榆树点缀两岸,影影幢幢,瑟瑟冷风吹过,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夜航船上,总能听到五湖四海的声音。
越往风流富贵地,越多人侃侃而谈,聚众把酒越多,越容易出现矛盾。
方才,就发生了一起斗殴。
“还读书人呢,讲不讲道理!一上来就打人,有没有枉法!”
“抱歉抱歉,他前两日不慎撞昏了头,今日才醒,神志还不清楚,犯浑了。”
“脑子撞傻了吧!”
一旁观者嗤道:“这话说的,读书人哪里会傻,怕是读多了圣贤书,听不得我们这些市井商贾说的话吧。”
“我说什么了我,我说当今太后淫/秽不堪,我说错了吗,她要真是个守妇道的,会养个不到二十岁的小白脸在身边,随意让他进出皇宫,比自己亲儿子还亲吗!”
“算了算了,正主在甲板上呆着呢,你要骂去外面骂,别为难小王,他那批货还指着人家免税的。”
王飞额冒虚汗,鞠着躬,口内连声致歉。
都是生意人,走南闯北不容易,对方捂着发肿的颧骨,嘴里冒出一股血气,啐了一声,见他不过一刚入行的新人,扬手叫他走。
好容易平息一场无妄之灾,王飞躬身退出船舱,揩了揩鬓边的薄汗,转眼见始作俑者在船头发呆,微微提起笑容,朝前蹲下:“宋官人,头还疼吗?饿不饿,我给您把晚饭拿来?”
二月底的夜晚,水上寒意不减,冷风灌凉着衣袖,男人就像一尊被凉风吹没了知觉的雕塑,面沉似水。
他背抵着船头,坐在甲板上,双腿一条笔直,一条躬起,打人的右手搭在躬起的膝盖上,骨节泛着淤青。
王飞凝重了神色,张腿往回跑,过了一会,带着一个小药箱回来,用棉头沾了些跌打酒,点在他手上,“我给您擦一下。”
晟云洲目光闪了闪,好似终于回过神,微微抬起眼梢,望向眼前的少年,推拒了他擦药的手,“这点伤,过些天自个就好了,用不着擦药。”
王飞却很严肃:“擦药可以快些好,过些天就是春闱了。”
考生的手要是出问题,还怎么写出锦绣文章?
晟云洲着意看了看他,沉吟了会,“给你添麻烦了。”
刚才船舱里的话,他在外头全都听见了。
是他先动的手,惹得他无辜听别人一通教训,他竟不生气,还来给他擦药,着实令人惭愧。
王飞愣了愣,旋即反应出来,略有窘态地笑了笑,“没事。前日是我没留神,叫您被那货物砸昏了脑袋,我还怕您出事呢,那我可就成我们村的罪人了!”
“罪人?”
“对啊!您可是我们村唯一的举人,上船前,乡亲父老交代我一定要照顾好您的。”继而少年摸着后脑勺笑了笑,“我们都还等着您做大官,给您盖乡贤庙呢。”
自古以来,黎民百姓就有敬仰“乡贤”的传统,他们不仅簇拥他们本土出来的官员,还给他们盖庙,供祀香火,把他们当神明一样看待。
可晟云洲很不喜欢这样的风气,若不是他们的吹捧与瞻仰,朝廷那些酸儒也不至于这么清高自傲。
成日不干实事,尽爱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计较。
也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不过现在看来,他更像读傻了的那个。
王飞觑向他暗沉的眉宇,小心翼翼问:“宋官人,您刚刚是因为太后娘娘如今当权执政,觉得世人理当给予尊重,不该随意编排,才动的手吗?”
不然王飞也想不通他为何那样激动。
晟云洲苦笑了声,“是。”
也不是。
他只是习惯性地,听不得别人说她的半句不是。
晟云洲从不允许任何人编排她。
可晟云洲早死了。
死在她深夜传召的路上。
晟云洲缓缓站起身,手臂搭在栏杆上,面朝着静寂的江水,看向了水里的陌生脸庞。
世人都以为晟云洲是刘家亡故的长女之子,实则刘家次女刘纾,当今孝仁太后,才是他的生母。
可她为了权势,将他丢弃,转身迈进似海的宫门。
他和所有渴望母爱的孩子一样,奢求她能多看他一眼。
为此,他花费一生的时间,融入她的世界。
可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成为她的心腹大患吧。
“是你娘趁你入睡时,亲手把你扔进了水里。要不是老国公心中不忍,你早就没命了!”
“你本就不该活着,不如从哪来,回哪去。”
这是伊河江畔暗杀他的人,在岸上嘲讽他的话。
滚滚不息的水浪,一遍遍拍打着水岸。
男人捏着栏杆的指尖发白,抬头一望,汴京城门,近在咫尺,繁华夜市,灯影重重,靡靡人声,逐渐在耳廓边清晰起来。
从哪来,回哪去。
他又回来了,可笑不可笑?
就在这时,一个蒜苗大的小女孩捧着一串红绳手链,迈着小小的步子,朝他们走了过来。
王飞侧眸一看,是前天在货舱玩耍的那个孩子。
当日,晟云洲会被货物砸昏,正是因为路过货舱,发现货物有倾塌之势,不及思量便扑了上去,把这孩子护在了怀里。
只见她缓缓上前,拽住晟云洲的袖子,将手链递给了他,口齿尚不清晰地奶声叮嘱:“不要放在床铺上,不安全。”
那红绳的佩玉,色泽通透,是为上乘的冰种,值不少钱。
晟云洲望着她一脸亲近不畏,自嘲地笑了起来。
以前,小孩一见他,都是躲的远远的。
宋蔺这张脸,的确要比他那张温润可亲。
晟云洲接过那枚衔着玉石的佛珠,本想说不是他的。
但,暂时也不知失主在哪儿。
绕在指尖打了个转,他沉默了片刻,将它妥帖放入了袖中。
王飞给他端来了晚膳。
船舱的议论声纷纷然起来,除去编排孝仁太后和她新养的小白脸,还说到了南疆战事打了十年还没结束,渤海那厢东瀛人又在生事。
沉重的叹息声从舱内传来,“可惜齐国公老将军逝世了,不然有他震慑,岂容外匪猖狂!”
晟云洲手指一颤,饭碗径直摔落,碎了一地的残羹。
王飞惊地跳了下,低头陪宋蔺收拾的时候,隐隐看到他眼底流过了一丝哀恸之色。
在萧萧的冷风中,显得十分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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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锦归京的第三日,初十,依照惯例,她会入佛堂清修半日。
这日,她坐在蒲团上,无意间打了个盹,梦回故往。
梦里,是圣元三十七年的正月十五。至今,已过十年。
“你成亲了吗?”
静如墨滩的江,枯黄待春的草,男人倚靠在斜坡上,陪着她等待上元节最后的烟火。
而她定了定心神,如此问道。
月色在他周身渡了层银边,男人双手交叠托在后脑勺上,眼里汪着浩瀚黑夜,目若寒星,摇了摇头。
她肃然着小脸,认真道:“那我嫁给你吧,作为报答。”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给的还是救命大恩,她现在什么都没有,能报答他的,只有她自己。
他一定觉得她当时的模样很好笑,才忍不住奚落她,“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叫嫁人吗?”
“我懂。”她伸手就把自己从小贴身佩戴的如意金锁摘下来,递给他,自己拿着那仅剩一粒的佛珠,指指金锁,指指佛珠,“这是我们彼此交换的定情信物。只是我现在还小,你等等我,等我及笄,我就嫁给你。”
男人仰着下巴,半抿着嘴,眉头挑到飞起。
她见他不接,直接将金锁塞进他怀里,“别以为孩子说话不可信,我说到做到。”
男人捏起怀中的金锁,食指间打了个转,低低嗤笑开来,“等你长大了,知道什么叫夫妻,再与我说这话吧。”
他此刻微挑的眉眼俊朗分明,女孩认真地望了良久,怆然地垂眸,“可我长大了,还是不知道呢。”
不再有回应。
日月交替倒映在江边礁石上的光痕停顿,时空在此刻静滞。周遭的景象趋渐模糊,她如往常一般了然,这场追溯的梦,已经到了头。
空气中浮出丝丝缕缕的桃花香,掠过她的鼻尖,身旁模糊的人忽而伸出手,落于她头顶,抚了抚她鸦羽般的鬓发。
这样的动作回忆中不曾有过,女孩双眸蓦然睁大,正不知该说什么,手上倏尔一空,与他相隔的尺寸之地不断拉长,将她生生与他分隔开来。
那抹月光下的剪影越来越模糊,她撑地爬起,追着他去。
阴阳相隔的交界线裂出一条缝,那身影坠入缝隙,她猛地朝前扑去,手中,只握住了无尽的漆黑夜色。
桃花瓣穿过半阖的窗台,飘落在少女的肩头上,闻锦迷迷瞪瞪从梦中苏醒,眼睛睁出一条缝,屋外,是空澄的蓝天。
面前的香案檀香缭绕,袅袅香烟蜿蜒往上,纷纷缕缕,遮挡着供台上的金漆灵位。
徒留最上端的两字,亡夫。
她于蒲团上起身,揉了揉鬓边,发现周身落了不少粉色的花瓣,抬眼,窗外的桃枝,生意盎然。
又是一年春。
他最爱花团锦簇,落她一身桃花,是在托风骂她,为何家中桃花开了,竟不剪两枝进来供他赏玩吗?
闻锦温柔扫开白绸袍上的花瓣,无奈冲着供台笑了笑,“这不是因为那是您种的,我不敢乱动吗?”
“舅舅说您最讨厌别人乱动您的东西了。”
这时,窗台外来了一道人影。
逻图大步流星而来,停于门前,轻轻叩门三声,“主子?”
闻锦咳嗽一声回应,起身转动灵位前的烛台,灵牌开始旋转往内隐藏,一尊玉佛显露出来。
她望着隐入黑暗的灵位,暗暗下决心,“终有一天,我会让您的灵位,堂堂正正回到太庙里。”
只是这事,做起来并不容易。
闻锦想了想,不乏夸下海口之嫌,笑着给自己找补:“若没等到那天,我的灵位已经摆到您旁边,您可不能怪我再没法给您烧香。”
佛堂开启,逻图在门口躬身等待,一袭白绸圆袍掠了出来。
闻锦一身儿郎的装扮。
腰系九环玉腰封,头戴软翅巾冠子,乍然一眼,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
不愧是外头流言蜚语里太后身边养的小白脸。
迎上闻锦询问的目光,逻图垂首禀道:“嘉和夫人那厢来了回话,说是已挖地三尺,并没有找到什么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