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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要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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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云洲挑起一边眉稍,下意识松开手,目光落在他脖颈间的素巾帛上。
他生得白嫩秀气,戴这样一条纱帛也不违和,反而衬出几分矜贵和儒雅.只是人看了难免好奇,不知他受过什么样的伤,有多可怖,才要每时每刻都遮挡着。
院外传来了人声,官员们下了朝,纷纷回来当值。
张默与晟云洲在同一间屋子,一进门,见到小公子,连忙拱手作揖。
闻锦见朝会散了,心想太后也回了宫,站起身,同张默交代宋蔺肩膀受伤一事,恳请他替她照顾一二。
张默拍着胸脯说没问题,闻锦与他俩作别,转身朝内省而去。
张默目送闻锦离去,回首朝晟云洲急急问道:“你和小公子已经这么要好了?”
“只是无意间替他挨了顿打。”
张默睁大了眼,连忙坐下来,仔细盘问。
待晟云洲将早上的事挑挑拣拣说了两三句,张默听得咂舌,敲了敲他的桌面,感慨道:“有什么比共患难,更容易成为朋友的呢?”
朋友?
晟云洲回想起今天上午太后对闻锦关怀备至的画面,以及那碗他从来没有喝到过的羊肉羹。
我怕他要不起我这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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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闻锦确如张默所言,待他愈发友善。
今日下值,还特意在宫门外等他一起回家。
“太妃娘娘已与闻某赔了罪,还送了不少稀药和珍品,托我转交给宋大人,作为赔礼。”
其实舒太妃根本没在意真正伤到了谁,赔罪也是象征性地向着闻锦。
闻锦斟酌着字句,想着尽量说得受害者心里舒服些,但内心难免发虚,毕竟宋蔺并不像好唬弄的人。
男人确实生了疑窦,却与舒太妃半点干系都没有,“小公子不需要为太后娘娘弹琴了吗?”
席面上,张默不是说,她要听了他的曲才能睡下?
闻锦怔忡,继而露出笑意,“前两年娘亲夜不能寐,我弹得频繁些,近日,她已经越来越好了。”
而她一直在等她好。
当年,刘曜让她扮做少年于帘帐外弹琴,唤醒了昏迷的孝仁太后。
自那日起,太后就一直把她误当作少年的晟云洲,将那份迟来的母爱,尽数灌注在了她身上。
有了她的庇护,她成了汴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
可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马车上,闻锦打开了绸缎锦盒,“这瓶是军中特备的金创药,据说药效奇佳,宋大人可以试试。还有这些补品,都是难得的贡品,太妃娘娘送礼还是极大方的。”
少年说着,直接把小药瓶塞进他手里。晟云洲也不好给他塞回去,摩挲了一下瓶身,“药膏微臣收下了,补品就不必了,带回去太显眼,只怕瞒不住。”
闻锦错愕了会,才反应出他意指自己受伤的事,不必让宋伯父知晓。
小白脸弯眸应了声,将礼盒叠放,“那待端午节至,我把它们混入过节礼品中,一并给宋伯父送去。”
“过节礼品?”
“嗯。我是小辈,过节自然要上门送礼才是。宋大人放心,我不会穿帮的。”
他是怕他穿帮吗?真把他当亲朋近邻了?这才搬过来几天?
晟云洲薄唇微抿,看着他仔细收敛礼品的动作,不甚理解这小子哪来的自来熟。
他支手抚上淤青的肩头,沉了沉目色,又觉得未尝不可。
与这样的红人维持表面和睦,百利而无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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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黄昏短暂,当马车转入小故里街道,深巷已经没有了余晖。
少年抬衣下车,仰首望见湖蓝天空化作一片青苍之色,云层上一轮明月显出圆满的轮廓,以一句叹笑,同男人作了别:“望日的月儿就是显眼,天还未彻底黑下,就已迫不及待地出来了。”
闻府的管事走出大门迎接,只听闻锦一壁走一壁温言吩咐:“今夜我有事出去一趟,不必备晚膳了。”
男人也回了隔壁的小院。
若按以往,暮色不临,晟云洲不会回家。
今日,王飞乘夜船离京,宋老爷子设宴送别,宋蔺入京赶考,承他一路照料,理当作陪。
那日金榜之下,托状元郎的福,王飞做成了第一笔生意。
虽然捉婿结亲落了空,对方见王飞实诚厚道,也愿继续同他合作,算是给他经商的道路,送了个开门红。
老爷子为了表示恭贺,备食材亲自下厨,岂料汴京市集的鸡瞧着膘肥,跃起墙檐来不遑多让,这厢菜刀才磨好,青光乍现,鸡已经吓飞了。
京城不比乡下视野宽阔,四周是稻田桑树,这儿的房檐层层叠叠,街头巷尾错落复杂。
老爷子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肉消失在瓦梁的暮色之中,找也不知从谁家找起,只好临时唤儿子出门,买几个上得了桌的菜来以防万一。
头一回当跑腿,晟云洲提着空食盒,就近去了凤凰渠旁的天香楼。
远远望见店廊门口的河上霓灯幢幢,花蓬小船列队而来,他想起以前每隔四月的望日,天香楼都会举办水上灯展,邀百姓猜谜同乐。
想不到时至今日,这个惯例还在。
楼里人声鼎沸,天香楼的陈酿美名在外,一盏难求,但若在灯展猜谜夺魁,可得店家免费赠送一壶。
楼上不少翘首以盼的人儿,都是冲着这美酒来的。
晟云洲一进门,迎面扑来的纷杂之声,使他仅停步在柜台前,侧首与掌柜吩咐两句,点了几个招牌菜,将空食盒递上,便落座在门边的位置等候。
门边共有两副桌椅,一副靠窗,一副近门。
以往,晟云洲都爱坐靠窗的那桌,奈何今日遇到一个同他有一样癖好的人,占了他的座。
椅上有靠屏遮挡,那人坐在里侧,瞭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以晟云洲从柜台过去的角度,只见桌上摆了一壶热茶,两盘细点,搁着半截霜叶红的女儿衫袖,皓腕似雪。
晟云洲落座近门的这副桌椅,隔着屏风,与她背对而坐。
天香楼的周掌柜天生一张和气生财的脸,见人手不够,亲自给晟云洲斟了壶茶,笑吟吟道:“今日客人多,郎君点的外食尚需等些时辰,先喝口茶吧。”
晟云洲颔首相应,周掌柜还待客套,跑堂忽而从楼上旋风而下,言称有客人想敬掌柜的两杯,请他上楼陪客。
周掌柜拱手离去,晟云洲抿了口茶水,静坐等待。
一楼大厅有客人见周掌柜应邀上楼,摇头笑叹了句:“这掌柜好像对谁都是一副笑脸,我就没见他发过火,当真是天生开酒楼的好手。”
与他同桌的一位年长者却摆了摆手,“你刚入京不久,不了解他,别看他眼睛弯得跟弥勒佛似的,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
“这话怎么说?”
“就说门口的那块牌匾,三年前我们就劝他换,他愣是不听,拧到酒楼都快经营不下去了,就是不肯换。”
“天香楼也有过经营不下去的时候?这儿不是汴京十大名楼之一吗?”
那年长者哎了一声,斟下一杯酒,小酌一口,娓娓道来。
天香楼存在的年代,其实并不久远,初开时,搞了不少奇巧的心思吸引顾客,包括猜谜送酒,逢十请杂耍班子来楼里表演之类,生意却一直不温不火。
直到昭和三十三年,江南一带小镇洪灾泛滥,民不聊生,天香楼响应朝廷号召,扬手捐了大批粮食。
当时晟云洲将将入仕,就被点为钦差,派去江南赈灾,一番折腾下来,心怀感激,回京后,特来天香楼吃饭。
临走时,见门前挂满灯谜,年少的状元郎兴致一起,玩了一把,竟未猜出。
神童马失前蹄,勾动了整个汴京城的好奇心,大批儒生士子纷纷前来争相猜谜,天香楼一时间门庭若市。
后来,晟云洲还为楼里亲自提匾,奠定了天香楼在汴京的地位。
可三年前,晟云洲意外身殒,大奸大恶罪名一扣,天香楼遭受殃及,生意一落千丈。
亲朋好友纷纷劝他摘匾,与晟云洲撇清关系,他好声好气附和,却从不付诸行动。
天香楼的生意越来越差,入不敷出,只能停业。
最后营业那日,忽来了一位戴帏帽的少女,不知为何,开出天价,向周掌柜买匾。
那价格,够他再开十个天香楼了,周掌柜这个傻子,愣是不愿。
两人磨了一柱香的嘴皮子,那少女见他怎么也不松口,笑了两声,提裙离去。
后来,不知走什么运,天香楼的陈酿受了贵人推荐,引入皇宫,太后娘娘赞不绝口,圣言在达官贵族里一下传了开来,天香楼再度名声大震,这才艰难渡过危机。
旁人闻声唏嘘:“周掌柜真是重情,可惜对错了人啊!”
“哎,要不是老周积德行善多了,老天垂怜走了运,不然就凭门口那块匾,这楼早倒了。现在大伙儿,睁只眼闭只眼,当作看不见而已。”
右边一桌儒生侧耳听了天香楼的故事,各个转过身子,皆想发表一下心中的慨叹与愤然。
“虽是重情重义,好人有好报,可周掌柜为这样的人执着,委实不值得!”
“就是,我听说当年晟云洲尚是翰林小官,下江南做钦差,监修堤坝,工部明明提议可以原堤加固,他一做学问的小儿,不懂百工,非要重修,还勒令河堤下方的百姓全部搬迁。如此劳民伤财,还好意思感激百姓捐款,他对得起周掌柜的捐赠吗?”
另一儒生更是激愤,站起身道:“这都是轻的呢,你们忘了六年前在城南给勃勒国建使馆的画面了?一张布告下去,坊民答应的不答应的,强制搬迁,一有反抗,直接用兵镇压入狱,牢里都快蹲不下了。他只顾他自己的政绩,何尝真正体谅过老百姓?”
其他儒生纷纷附和,带动着整个酒楼里的人都沸腾了起来。
晟云洲身处其中,听着一堆戳他脊梁骨的谩骂,提壶倒茶。
就在人声最为鼎沸的时刻,一副轻软的少女嗓音忽然从背后跃了出来。
“可建勃勒使馆,手段虽有些雷霆,终无人伤亡啊。”
晟云洲自斟自饮的手一顿。
这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