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黑熙

68、象牙塔（06）

　　吴乾一路飞踏，怒气冲天地跃上山顶，身后的骷髅便潮水般退去了。刚一落地她就连打了好几个寒战，这地方冷得异乎寻常，空中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冰晶，远看就像冰蓝色的雾气。
　　山顶是个平台，半个篮球场的面积，一眼就能看见正中坐着的那个婴孩，和它手中抓着的干尸。婴孩全身赤祼，看来不满周岁，虽然也是肉手肉脚，皮肤却是诡异的暗蓝，一双瞳孔又黑又大，几乎没有眼白。它两手扣着干尸的头部，正从那张开的嘴里吸取颜色暗淡的精元，精元当中透出一股微弱的法力。这干尸竟是个修行者，虽然还没死，却也走到了生命的边缘。她忽然明白了，就是这个连相貌都已经看不出来的人救了方连生，他拖延了时间，让婴孩没有多余的精力管顾其他。
　　吴乾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燃烧的怒火，大踏步走过去，从婴孩手中抢下了那个气若游丝的修行者，毫不犹豫地向婴孩狠狠挥出一拳。
　　这一拳如同打在冰柱上，吴乾的手又痛又冷，寒气刹那间就蔓延了整条手臂，婴孩却是动都没有动一下。它缓缓抬头，毫无感情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领域的法则之力便如同千钧一般猛地压了下来。吴乾死死地趴在地上，连挣扎都不能，眼睛正正地对着那具干尸。干尸茫然的双瞳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吴乾隐约听到一个声音说“再见”。
　　干尸自爆了，全身各处关节同时炸裂。场面并不血腥，也不悲壮，像个丑陋的木头娃娃突然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然后碎成一地焦枯的渣。
　　这样的爆炸毫无杀伤力，婴孩半点没被波及到，吴乾也不过被几块骨片打到了脸，她却陡然明白了那道目光的含义——他要在最后一刻夺回自主权，宁可死无全尸，也不愿意沦为白骨山骷髅的一员。
　　吴乾心痛得无以复加。一个不知道名字、看不出样貌的人在她面前自杀了，拼尽生命也不过换得一次渺小的顽抗，如此卑微，如此暗淡，连一朵烟花都比不上。
　　这样的死，如同一颗小石子落进她记忆的深海，伤口便全部裂开了。
　　腰后受伤的那一次，她在昏迷中听到伤亡报告，看到无数惨死的画面。死者的家人哭哑了嗓子，悲伤得一再昏过去，对着残缺不全的遗体磕头磕到渗血，抱着骨灰盒跪在路上仰头长嘶……她如同幽灵一般目睹了所有的悲痛，它们是那样沉重，沉重得无法用言语形容，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面对自己的错误。
　　被幻术师掳走的那一次，她经历了人生最可怕的幻境，那是一个彻底遗弃她的世界。人们曾经有多爱她，之后就有多漠视她。她回不了酩山，没有人承认她，没有人记得吴乾这个名字，他们看她的目光是陌生而嫌弃的，她拉住老爹大哭：“就算不认识我，也不要这样看我，我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么讨厌！”他却用力地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她狂奔着去找尤郗和尉迟，尤郗用怜悯的眼神看她，说“我帮不了你”，尉迟更是毫不掩饰他的憎恶和鄙夷，他斥责她，叫她杀人犯，把她往门外赶，让她有多远滚多远。她不知道“失去存在感”是这么绝望的事，一切都颠覆了，她理所当然倚仗的那些爱统统都是假的，她理直气壮付出的信任都成为笑话，她在最亲近熟悉的人眼里变作一条无关紧要的虫，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他们哪怕一秒的注视。“你们是我最亲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在那个世界里抱头狂哭，撕心裂肺地哭，发疯地喊，抓自己，咬自己，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抱成一团躺在巨大广场的中央，人来人往，没有人为她驻足。
　　调查优树提供的视频，使用“迹”字咒的那一次，她被时间潮冲走，漂出去数千年，落进了苦海。那是所有生灵仇怨伤悲哀痛的汇集，黑色的汪洋沉寂如死，她却在里面经历着炼狱般的煎熬。一个人的心灵能够负载多少苦痛？倘若把他整个身心都浸泡在苦水中又如何？信念崩溃精神破碎要靠什么才能重建？一片一片把自己拼回来，又要怎样才能离开没有岸的海？
　　她拖着浑身的伤回来了，扛过一次次考验，却又差点死在明夷市那条冰冷的河里。那时候她是真的累了，强撑的一切都无法再维系了。这样苦，为什么还要努力活下去？人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苦海永不会消失，为什么还要坚持？
　　是那个声音叫醒她，她知道那是妈妈。她说会见面的，可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这一天真的会来吗。
　　她觉得自己又要支离破碎了，像在苦海里那样。虚弱感控制了她，意志如沙一般垮塌。身体越来越冷，舌头好像结了冰，寒气沿着食道向下爬行，四处扩散，心跳急促起来，热源却在消失。
　　她微微睁开眼，看见婴孩冷漠的黑眸，看见精气从自己嘴里溢出，向婴孩口中流去。
　　她知道自己应该发飙，应该奋起反抗，应该以压倒一切的狂暴踏平这座山，可是她丝毫提不起劲。她在临阵之时被陌生人的死亡击倒了，心底的阴影覆盖了她，只剩下嘲讽的力气——她笑自己夸下了“上山打一场”的海口，却不过是赶着来送死。
　　好冷，好想睡，就这样睡着死去，大概不会有什么痛苦。她这么想着，闭上眼睛，甚至又感觉到那次沉在水底的舒适惬意。可是腰后的伤却不肯服从这份死志，它突然开始发热，冒出灼亮的金光，她被烫得拼命挣扎，发出声嘶力竭的长吼。
　　婴孩放开了她，像惧火的动物一般飞速地逃离山顶。它爬到白骨之中，骷髅们便四散奔溃，整座山怪异地扭曲了一下，然后瞬间崩解。
　　领域被摧毁了，吴乾像一个炽热的太阳在黑暗之中翻滚。她皮肤龟裂，周身燃烧金色的火焰，不断发出痛苦的咆哮。她疯狂地追逐婴孩，只有它的寒气能安抚她被灼烤的焦躁和狂暴。无数的领域成为这场追逐的牺牲品，光怪陆离的幻景消失，恶念们尖叫着化为虚无，而吴乾最终抓住了婴孩，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
　　尉迟带着方连生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野蛮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