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黑熙

3、食母胎（03）

　　黑衣青年看一眼昂首抬爪的绿玉麒麟，再看着闭目陷入沉睡、形体越发淡薄的女鬼，轻轻叹气，弯身将她抱起，送至客房。

　　厨房的吵闹还在继续，青年走到门口，对里面二人打招呼：“我去睡一会儿，你们先吃，给我留点就好。”

　　少女留意到他眼下淡淡青色，嚣张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梦里有虫，地牢阴暗压抑，被寄生的少年们神情木然。青年感到不适，从梦中醒转，一时不想起身，继续躺着闭目沉思。

　　敲门声轻响，尉迟铠端着碗走进房间，摁亮台灯。“又做梦了？”他微微皱眉望向青年，欲言又止。

　　“不必担心结界，不是你的问题。”青年上半脸掩在阴影中，竟比睡前更显疲惫，“是我精力透支，被它们趁虚而入。”

　　“你今天不应该插手。”尉迟铠把碗筷放下，坐到桌旁椅子上，仍然皱着眉，“总是这么保护吴乾，她永远驾驭不了自己的力量。”

　　“这回不是宠她，事情不太对。”青年摇摇头，“她人呢？”

　　“回山领罚了。”尉迟铠将少女道来的事件原委细细转述。少女在练功之时遭遇前所未见的异状。命师执掌天机，年满十六便能入世修行，居所虽不如山上重重防护，却也不是轻易就能突破的。然而这次一团幽魂轻飘飘穿越而过，不请自来，空门大开。少女性情鲁莽冲动，又只是个半调子，好奇心起，见这一团幽魂并无恶意，可怜它蒙昧不清尚有余愿未了，便下了“字咒”。字咒是命师的看家本领，易学难精：最不济的，路边支个摊拆字解字；用得好了，呼风唤雨倒转乾坤不在话下。少女本意不坏，想为这团幽魂聚个形，好让它开口说话，却没料学艺不精用错了“字”，把这团幽魂变作厉鬼。死去的人意识不灭，多半有因果未结，半调子命师怕再一个失手进入他人因果，不敢造次，只好把它一路引来，然后乖乖回山陈情，为自己的粗疏大意领受惩戒。

　　尉迟铠叹气：“她倒好，怕自己进入因果，把我们推到坑里。”

　　“她只是怕。”青年淡淡一笑，并不介怀，“我们哪个不是怕过来的。倒是罗小姐，居然能穿过命师的防护……真奇怪……”

　　“这个我也没想通。”尉迟铠起身离座，“反正已经接手，迟早会弄清楚的。你先吃点东西，我去看看罗玉梓。”

　　没有胃口，进食就显得分外困难。花了很长时间吃饭，但直到吃完，尉迟铠也没回转，青年心下微微一沉，知道女鬼状况有异。

　　客房情景应了青年的猜测。尉迟铠布下结界，却只能延缓女鬼散形的时间，无法阻止她回复成意识模糊蒙昧一团的原貌。少女字咒所给予的力量在爆发后所剩无几，两滴鬼泪更加速了她的衰弱。没有外力相助，她可能就此长眠不醒，几时遇到机缘，有人与她执念相呼应，或许才会——
　　执念？青年心头微动，捕捉到一线灵光……然而当务之急必须先阻止情况恶化，这却是个棘手问题。该说时间凑巧还是不凑巧，偏偏撞上完稿期，他没有丝毫余力渡给她……除非继续透支，但竭泽而渔并非好事，何况尉迟铠随时都在留意他的健康指数。

　　青年靠在客房门边深思，事件发展到此难道竟是个“节点”？所有脉络几乎都集中到一处，时机一到便会全面爆发……正觉得头痛，却见尉迟铠走到外间，将那只绿玉麒麟茶宠拿了起来——鬼泪。青年心头倏地放松下来，果然还是透支太过了，否则怎会忽略这个重要线索……
　　“麒麟愿意暂做她的心。”尉迟铠将绿玉麒麟置于手心，发动结界，一阵雾气裹住它，混沌似一个蛋形。他将这颗“蛋”靠近罗玉梓愈显薄淡的身体，它倏然一跃，落入胸腔。雾气骤然运转，飞速旋环，旋成一个肉眼可见的白色心脏。这心脏才一显现便开始跳动，白色的脉络如同血管向各处延伸，罗玉梓的身体迅速实化，神情也变得宁定。她躺在床上，就像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在做恬静的梦。

　　窗外夜已深，夏末秋风渐起，越晚越凉。青年回房披衣，于光与暗的交界处看到微微起伏的经线、纬线和进线。纵横交织的立体结构，闪烁着细弱光芒，满布于视线可及的任何角落，是尉迟铠最为精妙的结界，名曰“洞察”。置于“洞察”的领域内，等若置于尉迟铠无时不刻的保护中。

　　青年披衣来到书房，尉迟铠已在桌前，茶香袅袅，正是第二泡上杯之时。金色茶汤晶莹剔透，白瓷茶杯釉润体薄、如雪如银，灯光之下二者相映清澈异常，茶汤竟似要融杯而出。尉迟铠轻轻摇头：“可惜麒麟去做了心脏，不然这么好的茶，它怎会错过。”青年一笑坐于桌前，只是品茗，并不说话。

　　“下午有个电话，本来不想告诉你，但吴乾引来这么个事，你又说情况不对……”尉迟铠掏出手机，调出一段视频，“因果从来无巧合，既然避不过，就只好做足万全准备了。”

　　青年接过手机，视频开始播放。画面昏暗歪斜、晃动不止，声音嘈杂纷乱，好半天才看清拍摄主体。刹那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强烈的怨毒冲破屏幕直扑而来，幻化为长满黑色利齿的嘴。青年下意识抬手遮挡，结界“洞察”急剧闪烁，经、纬、进三线骤然紧缩，从松散交织陡变为致密状态，一张弧形盾面于青年手前闪现，在利齿咬合之际爆起电火花般的刺目白光。白光过后利齿消散，盾面亦随之散解，恢复原样后逐渐隐去。

　　视频记录了一位身怀六甲的孕妇死于病床的关键画面：大得可以装下周岁婴孩的肚子、比厌食症患者更瘦弱的身体，临死前的厉号、最后一刻的坍塌。

　　“视频发到网上一个小时点击超过三十万，转载十几万，然后全部被删。各新闻媒体辟谣，你在写稿没看到，闹得很大，说什么的都有。这些还是台面上的。台面下……看过视频的人，70%进了医院，轻者高烧不止，重者精神错乱。事态严重超出预计，一时找不到原因，只能全部压下。”尉迟铠收回手机，删除视频，“下午的委托电话，官方渠道是中间人。视频也是他们发来的。内部统计，视频中的患者是第九例，下午的委托人是第十六例，二者时间相隔不到一个月。”

　　尉迟铠停顿片刻，提起电热水壶冲茶：“我没直接答应，只说先了解下情况，但明天必须给答复。之前死亡的孕妇，出现异常后最长撑了四天，最短两天。委托人……过今晚就是两天三夜。”说着突然露出个嘲讽的笑，“官方的意思，事情发生在我们市里，委托人又是有来头的，他们这次就只充当中间人。需要的资料他们提供，酬金委托人支付，他们抽取中介佣金——哼，不但省事，还能赚钱。”

　　青年指尖叩着茶盘，陷入沉思。时间于指尖与茶盘交接点凝固，一路攀爬蔓延，笼罩全身。意识飞脱离体，疾速下坠，落入一个“存在”与“不存在”交集处的世界——只有“脉络”的世界，“理师”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