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黑熙

1、食母胎（01）

　　【始】

　　凌晨四点，未济市惠德医院，ICU重症监护室大门紧闭。门外靠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忽然打了个摆子，从混沌的睡眠中醒来。身后窗户依然被帘子遮挡，什么也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令人坐立难安的气息。男人吸了吸鼻子，往窗缝凑过去，那里透出不同于以往的明亮光线，人影往来穿梭。他紧张起来，耳朵贴牢玻璃，隐约听到人声、脚步声杂沓，却不真切。

　　他站起身，揉着酸麻左腿走到大门前，正要按下门铃。右侧小门这时打开，护士站在不锈钢护栏后，神色有一丝慌张：“七床家属？”男人点着头，快步上前。“你妻子情况不太好，你要做好准备。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乱。”男人愣了一下，脑中浮现妻子大得异常的肚子、枯瘦如柴的身体，苦涩地再次点头。

　　护栏打开，男人走进去，接过护士手中白大褂，眼神往室内一探，整个人便僵住了。

　　有一刹那他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病床上曾经白皙美丽的人，此刻就像一具包着皮肤的骷髅。她眼窝凹进、面颊深陷、肤如黑炭、身躯皱缩，唯独腹部大如鼓，犹在以可见的速度膨胀，仿佛里面不是孕期五个月的胎儿，而是一只永不餍足的怪物。

　　他不懂，昨天白天探视时明明还好，虽然身体虚弱精神差，但她还是她。只是半天而已……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游魂一般靠近病床，身后护士大声提醒必须穿好无菌服，他充耳未闻。他想去触摸，如果是梦，梦是假的，摸到一定能醒。

　　有人拦在面前，帮他扣好衣服、穿戴鞋套卫生帽，有人让出病床前的位置并在他耳边说些什么。他呆立于床前，大脑空白着，蓦地被一阵剧痛击中。

　　一只干柴似的手，紧紧箍牢他的手腕，指甲深深抠进皮肉，如同妖气冲天的树藤。

　　不是梦。

　　病床上木乃伊一般的女人圆凸着双眼，直直瞪着他，瞳孔缩成枣核，眼白蒙着一层暗红。氧气罩下，干皱皲裂的嘴张着，露出没有血色的舌头。

　　不是梦！男人狠狠掌掴自己，试图让头脑更清醒。

　　数字在监控仪表上不断跳动，医生指挥众人将病床推去里间手术室，男人只得踉跄跟着，谁也无法掰开孕妇箝住他的那只手。

　　“镇静剂！”医生沉声静气，发出指令。

　　身怀畸胎的女人骤然松开了手，男人腕上立刻现出五道淤痕。

　　护士手中针管忽地停在半空，随即掉落，滚到床脚。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骇住——

　　女人两眼暴睁，口嘴大开，全身筋肉偾张，双肘支起，十指笔直，干枯的身体用力往上挺，绷得如同拉到临界点的弓。巨大的腹部迅速膨胀，如同一只正在吹气的球，薄被滑下来，露出颜色乌紫并且逐渐透明的皮肤。满布于皮肤的出血点越来越密集，像是低温的火苗，在一瞬间，燎起毁灭的烈焰。

　　“她……她会爆炸！！！”

　　一声大喊，众人乱作一团。医生竭力控制场面，指挥护士照手术室应急预案操作。男人连滚带爬退出手术室，关上大门，靠在墙边，惊魂未定。

　　一道凄厉的叫声贯穿暗沉夜空，仿佛一只自降生以来就从未拥有过声音的动物，在临死之际，拼尽性命，散发最后的怨愤与剧毒。

　　男人背靠着墙，眼睛紧闭一会又张开，双腿颤抖着一点一点蹭到门边，喉节上下蠕动几番，才猛地转过身去。

　　视线透过门上的玻璃，那一边，孕妇的身体以沉重的力道垮下去，从破裂血管中涌出并渗透到皮肤表面的暗红色血液，细细地蛇行着流向床单。

　　仿佛哪处轻微地嗤响了一声。

　　巨大的腹部，塌陷下去。

　　女人的头颅无力地倾侧过来，死白的双眼和黑洞洞的嘴，正对着紧紧关闭的大门。

　　男人用力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