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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忍辱 ...

  •   他们的表情都尤为精彩。

      晏云鹿面色红润地从大殿尽处缓步走来,一停一顿都彷如石块滚动一般,压得朝臣无一人敢喘气。他们望着晏云鹿,有的眼睛圆睁,说不清装了惊恐还是期盼,有的嘴巴合不上,大概是相信了他已然命丧异乡。

      而晏云鹿一副清白无辜、不谙世事的模样,就这样轻松地回到了他们的面前。

      众臣自然是不敢开口的,唯独一向粗野直白的季虎忍不住惊呼:“晏……晏云鹿!”

      大家的目光顺其自然都直直射在他的身上,连城亦是。

      可他没什么反应,只是仍旧用那双剔透无辜的眼,看了看季虎,又看了看连城。

      魏王察觉到些许端倪,连忙抬手稳住季虎,然后朝晏云鹿摆了摆手,压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晏云鹿不疾不徐地平身理了理衣袖,望向连城。

      连城向魏王禀告:“陛下,他是儿臣救回来的人,脑袋受了伤,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儿臣便叫他阿槐。阿槐是好人!之前儿臣在叠仙山宴节冶游时遭到追杀,是他救了儿臣,主宫许多人都可作证。”

      “不过……”她又犹豫:“刚刚这位将军叫他晏什么?难道你们认得他么?”

      见连城把话柄抛向季虎,魏王先朝他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乱语。

      季虎自然是看透了,这君王总是把自己的女儿保护得太好,既希望她瘦弱的身躯扛起大统,又不敢把权谋心计都向她和盘托出,怪扭捏。

      于是季虎镇定下来还不忘翻了翻眼,清嗓道:“没什么,认错了。这位郎君长得十分像本将军认识的一位故人之子,是本将军认错了。”

      这样一来,其他众臣自然也知道君意了。

      朝会很快不欢而散,关于储君事宜亦没讨论出个结果,还闹了这么意外的一出,魏王眼见着局面难以控制,就草草宣布散朝。

      不过,唯独留下了阿槐和雯娘二人。再者便是那季虎,众人都依命退散了,他还一动不动,应当是有别的话要同陛下讲。连城临走时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他们三人,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她是十分想嫁给阿槐的,可她自知身份特殊,也害怕没能力保护他。

      小公主被尚宫手下的几个侍女催促离去,她恋恋不舍回头走向阿槐进来时的那条铺满朝阳的大道,心中暗下决定。

      若有阿槐在她身侧,她或许有勇气能当好这个储女君……

      ***

      魏王转身进入殿后的憩院中,季虎便一道跟着进去,魏王虽不自在地转身睨了他一眼,他却浑然当作不见,只埋着头朝前。

      这时晏云鹿就跟在他们二人身后,饶是一副天然无害、任人宰割的乖巧模样,魏王与季将军依旧心照不宣地将他隔离二里远。

      他们二人坐在堂中吃糕,却要晏云鹿跪在方院里晒太阳。

      待午歇用过饭以后,魏王才心满意足地拿薄巾仔细擦拭了嘴角,朝侧位上红鼻子瞪眼的季虎看去,轻佻地问了句:“季将军,不饿吗?”

      “臣不饿,”他凛然拱手:“臣只想向陛下谏言,公主的婚事还是要早日定夺,审慎定夺。”

      魏王不愿回复他,只泰然无谓地摆了摆手:“孤倒想听听,这位阿槐公子是怎么想的。”

      虽是深春,天气并不太热,但正午的太阳总是毒辣。晏云鹿一路抑制脾气心绪,再遭太阳晒得浑身燥热,便渐渐萎靡下身躯,埋着眼睛不去看堂中那令他厌恶的二人——

      一个背信弃义的君主、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他睁着有些晕眩的眼,木讷答道:“臣,但凭公主愿。”

      只见他把话柄全都推卸到连城的身上,不知道是真的将前尘忘得一干二净,还是装模作样心计颇深?魏王瞧不出什么不对劲,一时间也感到棘手又无奈。

      过了片刻,魏王望向一旁坐立难安的季虎,又朝他问起:“季将军,你刚刚在大朝中说,槐公子长得很像你的故人之子。孤猜猜,你说的莫不是……晏屺光那败将?”

      季虎先是虎躯一震,瞪圆了眼睛,眼珠子盘桓一瞬,便也领会其中深意,附和道:“回陛下,臣觉得是有三分相似。不过,晏屺光全家都已经认罪伏法,应当是不能留下祸根的。”

      “不光是晏屺光那败将的全家伏法,天策府、他手底下的那些麾士,除了季将军你,大概也都在当日全都处斩了吧?”魏王不动声色地将余光递去庭院中:“还有他独子在云浮带回来的那队亲兵,最后怎么处置的?”

      季虎亦微微侧目,故意高声答:“云浮与白河剩下的军队,连同天策府的余孽一起按照军规处斩,当日整座都城的刑场都密布了血腥味,天空都泛起红色的血光,是陛下您说怕吓到城内的孩童与百姓,后来遣御军将余下的百人都运至西郊活埋了。”

      “啧……”魏王听了也不禁眉头一蹙:“别提了罢。”

      二人的谈话告停一会,纷纷拧头向晏云鹿那望去,不过距离相隔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细微的神色,只大致能瞥见,他身形稳立,似乎丝毫没有动容。

      魏王将他召至跟前,这才正视着他,打量他上下,期盼能从他的眼里或神情里,察觉到一丝丝异样。

      这样脏的话,确实是震碎了晏云鹿坚硬的内心。他那样敬重的阿爷阿娘、那样悉心培养的心腹,还有那些可怜的、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才走上沙场的兵士,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时候,他身体仿佛囚禁了另一个灵魂,那灵魂横冲直撞地叫嚣着,就要冲破他的喉咙和眼眶,将面前的一切人事都摧毁。可为了复仇,他只能用阿槐的身份不断提醒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不过,他虽久未作声,亦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通红涨起,额上冷汗频出,看起来正中魏王与季虎下怀,故此,他决意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先发制人道:

      “这位晏屺光……到底如何罪大滔天,才连累了这么多人?”他努力稳住声线:“听季将军的描述,就让小人惊心动魄。”

      魏王双眼一紧,沉声问:“你想知道?”

      “小人好奇。”

      “你当真大胆。”魏王轻蔑地笑,接着说:“那孤就讲给你。

      “晏屺光本统领着魏国最强大的军队天策,无限风光,可他偏要娶一位敌国的夫人。自那以后,便败仗连连,甚至要孤的麟儿为他赔命。将不死而君死,你说,他的罪,大不大?再后来,白河一战他又败了,一命呜呼,留下这一堆烂摊子要孤替他收拾,你说,他的罪,大不大?孤命人查明此事,却发现都是他的那位敌国夫人在军中作梗,你说,叛国之罪,大不大?

      “晏屺光,该不该死?天策府,该不该……都死?”

      晏云鹿牙关紧咬,双瞳微散,望着发黑的地面。

      “孤问你话!”魏王低吼。

      他眉头突突地跳动,喉头仿佛含了一口温热的血液,整个嗓子都沙哑而干疼,可他不敢迟疑,也不能迟疑——

      “该。”

      “呵!”魏王直起身,将暗金大袖甩至身后,不再去看晏云鹿的反应。

      君王的心里清楚明白得很,就算他答出来了又怎么样?这世上处处都是可以为了利益和生存而说谎作假、以怨报德的人,魏王自己就是,季虎也是,他晏云鹿,怎么就不能是?

      而这轻飘飘的一个字,难道就能洗脱他的居心叵测吗?

      “陛下,这人来路不明,也不知道他接近公主是否有别的目的,作驸马一事,臣看十分不妥。”季虎及时站起来缓和局面,生怕帝王再震怒。他此番来的目的并不在于晏云鹿,自然也不想将此事扩大。按他的腹想,待后只需要找个由头将晏云鹿谴出宫去,找人杀了便成,反正本来就是应死之人了,何必与他多费这些口舌。

      可魏王明显思虑不同,他听了季虎的话不由得笑出声来:“季将军,孤知晓你很想做孤的皇亲。只不过,季翎宣是你最疼爱的孩子,你舍得让他改姓么?”

      “那自然是他的福气。”季虎垂身。

      “那可就不是你的儿子了,”魏王睨他:“天策府的下场你是知道的,孤不会允许有任何心怀不轨的人接近连城,哪怕是傀儡,也不行。”

      季虎周身一僵,久久不能回话,只能躬着身子愣在原处。

      此时的晏云鹿见话锋偏转,暗自松了一口气,偷偷朝季虎那瞟了一眼,也不免露出轻蔑的眼神来。

      这位季虎,半年多前还不过是个在他阿爷面前点头哈腰、唯命是从的副将而已,如今摇身背主,一步登天成了有名有姓的大将军,保了一条狗命这还不满足,还想着拿公主的婚事给自己做靠山。他一向那么头脑简单,以为没有人会察觉他的胸壑,可明明,一切都昭然若揭……

      魏王也没再理会季虎,反而将话锋又转向晏云鹿,严厉问道:“你和连城的事,孤已向雯娘问明。你既会为了她豁出性命,那么孤只问你一句,你待连城,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君臣二人,现下四目相对,却又陷入另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晏云鹿亦恍惚看不清,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君王,还是连城的阿爷。

      不过,既然机会都递到他面前了,他怎么能不好好利用。

      “公主她……自小无依无靠。”他语带哽咽,眉目都柔软起来:“小人的命是她给的,小人只愿倾尽所有护她一生平安,将她当做自己的命。”

      他那样笃定,提起连城时,竟敢直视王的眼睛。

      “公主的婚事,孤会再仔细斟酌。”魏王面露乏意,眼神在一瞬间忽然浮起年迈的沧桑。他朝候在院外的内臣招了招手,道:“请阿槐公子下去休息吧。”

      临至殿门前,晏云鹿正好停下脚步拨弄自己叠在了一起的衣摆,却恰好听见身后不远处,季虎几近怒不可遏的呼喊道:

      “陛下!您可想仔细了,若心软让那竖子钻了空子,今后储君的身上,难道要留着晏家的血脉吗!”

      ……

      晏氏的血脉,不好吗?

      为什么所有人,从魏国到齐国,都指责他只是一个杂种?魏国的人将他视作叛徒,齐国的人又将他当做异子。可他身上流着两国的血脉,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天策府立世百年,忠君事主淡泊名利,为而不争,可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落得这样惨痛的下场。他知道一切的崩陷都是因为污蔑和背弃,知道有人一直觊觎着壮大的天策府,只期盼着墙倒众人推。他以为阿爷死在战场,真就是一场生死无常的意外。他理解一切,也好不容易劝说自己接受了结局,只待搏命翻案,换一个清白……

      可当他亲耳听那人说,七月十八那日血流成河,他满脑满眼只有冤魂缠绕,叫他抓心挠肝,坐立难安,怎么也忍不住——

      他不光要寻一个真相,还要让这些……在他眼前得意忘形、趾高气扬的人,通通偿命!

      内侍将晏云鹿送回虒祁宫外的殿庭,便没再管他。他自己一人一步三晃地走向春阳门,在那条长长的驰道上徘徊,哪怕前方无门敞开,抬眼只有压抑的一线青空。

      “阿槐!”

      茫然间,他似乎听见一个清朗的奶音在他身后呼唤着,他努力撑着模糊的眼睛向后望,便看见连城小小的身影,正等在马车前,朝他高兴地挥手。

      连城迎上前去,才扶住他的身体,便察觉了不对:“阿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他没说话。

      “阿槐,你别吓唬我。是不是阿爷欺负你了。”她揪起眉目。

      他还是没回应。

      连城托着他的双臂,感觉到他浑身的力量没有中心,四肢都十分瘫软。她一个小女郎逐渐无法支撑他的重量,便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阿槐……”公主的声音颤抖起来:“出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晏云鹿屈膝,在她松软的肩头靠了一会,反而清醒起来,担忧她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

      于是,他缓缓支起身子,强撑着走了两步,却终是气血逆行百骸,难以自控地咳了一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麻痹地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只看见印在月白罩衫上,一片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失去意识之前,他伏在小公主的身上,用尽余力朝她附耳:

      “千万不能让人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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