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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 9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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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满街明明昧昧的灯火透过糊在车窗上的明纸映进来,随着马车前行,光影如浪涛起伏,有些沉积的记忆不可遏止地翻涌上来。
清晰如昨。
“后来,我见着有京兆府的官爷拖走别的叫花子的尸身,我就偷偷在后面跟着,想看看他们会把人埋到哪儿去,就看见……”
千钟垂头紧紧牙关,小声道:“就看见,他们是放火把人烧了。”
庄和初并不意外。
如此处置,倒也不是那些官差自己的意思。
常年沿街乞讨之人,往往身带疾疫,死因难明,倘由官府好好查明断清再一一安葬,积年下来,于人力物力都是不少的消耗。
太平年景里也未尝不可,然先帝朝征战不休,国库捉襟见肘,确实很难再拨出这样一笔消耗。
是以先帝朝时,朝廷经反复争论,多方考量之后,颁出此令。
凡有乞者命绝于街头,只要无涉凶案,便会由京兆府官差带走,以麻风、天花一类死者等同处置,于指定处先焚烧,再将余灰残骨深埋。
这也是谢恂能有把握将这层皮蜕个干净的关键之一。
“虽然没有我爹的尸首,但我还有我爹留给我的碗。”千钟话音一扬,抬起头来,那股天无绝人之路的韧劲儿立时又回到她灵秀的眉目间。
“兄长给我讲您那《千秋英雄谱》的时候讲到过,有英雄为了保护百姓战死了,寻不得尸首,百姓就拿一些他生前用过的物件下葬,也能立个坟头,受后世香火。”
千钟说得模糊,但那书稿里写过些什么,庄和初都还记得。
“衣冠冢?”
“是!”千钟连连点头。
马车正经过一群小孩子在街边燃放的烟火,绚烂的火树银花映进来,也不及她眸中光亮万一。
千钟就这样亮闪闪地望着他问:“用那半个碗,能给我爹立个衣冠冢吗?”
若说是谢恂,庄和初觉得,连谢家祖坟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但在千钟的这段经历中,并没有什么一心盼着她早点死的谢司公,只有一个救活她、养大她,与她相依为命度过一段困苦的时光,还教了她许多道理的爹。
她想安葬的,是那一个没什么本事,但有些善心,且已死在那个遥远冬日的落魄读书人。
何况,祭奠一事,原也不尽是为了已故之人,更是为全生者一个念想。
唯有好好葬下那半只碗,她才能卸下那份本就不应由她承负的自责,更轻快地往前走。
“能。”庄和初轻一点头,“婚仪之后,他就是我的岳丈了,为岳丈安坟,原也是我分内之事。待忙完婚仪,我立刻着手去办。”
“谢谢大人!”
庄和初送千钟回到梅宅,才知姜浓遣人来递过话,说是有些明日婚仪上的事,需得请他回庄府做定夺。
“大人,裕王那边的人,来找过我了。”
姜浓带人一一交代罢几项婚仪上的事,待相关的人各自领了吩咐退下,才将这不得不请庄和初专程回来一趟的原因道出来。
“是裕王府的一位侍女,借着来替裕王查看庄府布置的由头,让我引着她在府中转了一圈,向我问了您与县主如此急着成亲的原因。我已照您预先交代下的回了她。她说日后裕王府那边的差事,都由她来与我联络。”
姜浓说着,取出一页画像。
在庄府门房当差的其中一人,也是皇城探事司第九监的,有过目便可描摹人像的本事,这画像便是那门房记下的。
一张足够称得上美貌,却也有些陌生的面孔。
“今日之前,你可曾见过此人?”庄和初浅浅蹙眉问。
姜浓也摇头,“裕王府里几位掌事的侍女,我多少都有些印象,这人并不在其中。也有可能是裕王手下训练的细作,只是乔扮成侍女。大人叮嘱过,不要去各监调消息,我便没有细查。”
庄和初点头,“她可与你说了自己的名字?”
“听音,是叫婉儿,不知是哪个字。”
庄和初将这个在皇城里几乎随处可见的名字无声地念了一念,未置可否,只敛起画像,淡声道:“不急,且静观其变吧。”
“是。”
夜已浓沉,反将这厅堂中热闹喜庆的布置衬得分外夺目。
在动身去谢府之前,他已用向品云观中报知婚事的名义,将三青与三绿一并派往蜀州,以便一路上有个照应。
只是少了两个人,再一回来,明明满目热闹,却觉得冷清了不少。
庄和初不由得摸起方才随手搁在身边案上的那包糖炒栗子。
那袋子一动,便有甜香浮荡。
姜浓奇道:“大人换了口味,喜欢吃栗子了?”
在庄府当差这些年,姜浓都没见庄和初吃过一颗栗子。
平心而论,庄和初远比宫里那些主子好伺候得多,吃用上有些讲究,但不大挑剔,爱吃的就多吃几口,有不爱吃的端上桌来,就少吃或不吃,向来也不会不多说什么,更不会摆脸色让人不安。
如此也只需那么两三次,下面的人就能记清了。
栗子这种食物,就是这样被撤下庄和初的食单的。
“这不是食物,是礼物。”庄和初轻一笑,忽在这礼物上想起些什么,“给两国外使的回礼,都置办妥当了?”
“大人放心。”
“让他们忙完都早些安置吧。”庄和初将那一包栗子拢在手上,起身来,朝外面无边夜色望了一眼。
明日这个时辰,婚仪上好的与不好的一切,该都已尘埃落定了。
庄和初轻道,“明日,定会万事顺遂。”
*
裕王府里灯火明灿,人影幢幢。
二进厅的小炉上暖着一壶酒,酒是以蛇胆泡就的,有股厚重的药气,偏就是这药气与酒气相合,最能行气和血,祛风活络。
早年在南疆行军,日日离不得这一口。
这些年一直待在皇城里,气候与南疆大不相同,便是想念这个味,饮下去也不是那种舒坦的感觉,多饮反而伤身,饮的自然也就少了。
万物没有好坏之别,只看是否用对了地处。
萧明宣端坐厅里,执着小小一盏蛇胆酒,搁在鼻底细细嗅着,就见一个仪态端庄的女子远远走过来。
女子驻足在门廊下,解了她披在侍女衣衫外的那领防风斗篷,交给立侍门口的人,才规规矩矩走上前来,福身行礼,颔首禀道。
“禀王爷,一切照您吩咐,一一问过庄府的姜管家了。”
嗓音亦温雅娴静,大方得体。
萧明宣也不问庄府里的事,只打量着眼前人。
虽垂着头回话,面容半掩,但只从装扮举止上看,也看得出通身尽是规矩体面,那夜在如意巷里金百成私宅中扑面而来的俗媚脂粉气,已寻不见分毫了。
“你是一点儿也不念着金百成了?”
眼前人微一怔,款款抬头,露全了一张清丽如荷的娇靥。
“在谁人门户里讨生活,自然要投其所好,才能活得舒坦些。”苏绾绾薄施粉黛的面庞上浅浅泛出一重逢迎的笑意,“绾儿现在心里所念,唯有王爷。”
萧明宣哂笑一声,一口闷下了盏中药酒,“这种话,往后都拿去金百成坟头上说吧。”
苏绾绾乖觉地应了声是,上前取壶满酒,正等着座上人下一句训示,先听门外院中一阵嘈嘈脚步声。
谢宗玉带着一串人噼里啪啦进来,偌大的厅堂一下子塞得满满当当。
苏绾绾这会儿才明白,裕王大晚上坐在这里,不是在等她的回禀,而是在等谢宗云这些人。
谢宗云待一众人都跟进来顺次站好,才禀道:“王爷,西凉与南绥两国外使明天要在庄府婚仪上献的礼物,和两国负责去庄府献礼的人,都带来了。”
萧明宣目光在那两件礼箱上一掠,又朝那两个分明外使装扮的人略略打量一番,最后落定在末尾一个身着雍朝低阶官吏公服的人身上,眉头一剔。
“这是个什么?”
“是怀远驿的,死皮赖脸要跟着来。”谢宗云回道,“卑职想着,让他们跟来个人也妥当,免得外使不通我朝礼俗,有些什么误会,没人见证,回头闹出些什么不愉快,又让王爷无端受委屈。”
那小吏本就战战兢兢,被座上人一眼直盯过来,吓得簌簌直抖。
哪里是什么他死皮赖脸要跟来!
他算得哪根葱,驿馆里这样的大事,都该上禀鸿胪寺,由鸿胪寺少卿来跟裕王回话。裕王府的这伙子人本来应得好好的,可夜里当值的主官前脚才一往鸿胪寺去,他们就不由分说,带了人便走。
他在门头上听差,只问了句可有带人出去的凭条,就被揪住一并来了。
小吏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祸事中缓过神来,一时僵着没出声。
萧明宣一双眼睛也没在他身上多停,只淡淡地哦了一声,起身走下来,缓声道:“两国外使别紧张。本王奉旨主持操办庄府的婚事,忙到这会儿了,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桩事。只是循例做个检查,不麻烦。”
萧明宣说着,朝那一大一小两只礼箱一扬手。
礼箱是由裕王府侍卫抬来的,大的这一只,由两名人高马大的侍卫合力抬到这儿来,还惹得二人满头大汗。
小的一只,只捧在一名侍卫手上,轻若无物。
谢宗云上前,先开了大的那只,“这是西凉的贺礼。”
大箱子里赫然装着一块大石头。
许是自知这礼物极难一眼会意,不待萧明宣出声,西凉使者已道:“这是一块璞玉,尚未琢去皮壳,但已着多位匠人看过,里面定能开出上好的玉料。”
西凉的确盛产玉石,这么块石头乍看粗陋,但借着灯火细看,也能看得出那些隐约透出的玉色。
不过,去除皮壳,里面究竟有多少好货色,还是全凭运气。
“这贺礼,算是什么讲头?”萧明宣凝眉问。
西凉使者认真道:“挺贵,还又大又沉,送礼很拿得出手啊。”
“……”
眼见着萧明宣的脸色在灯火下微妙地一沉,谢宗云忙将人往那只轻飘飘的小礼箱处一请。
“王爷,南绥为庄府准备的贺礼,不在这箱里,在这儿。”谢宗云说着,朝那随行而来的南绥使者一伸手,“这是位琴师,南绥的贺礼,是由这位琴师在庄府婚仪上献曲一首。”
萧明宣朝人一打量,还是把目光投向了那只小礼箱,“这又是什么?”
谢宗云忙将那小箱子打开,从中掏出几页皱巴巴的纸,“卑职请琴师把明日要奏的曲谱一起拿来了,请王爷过目。”
纸不是什么好纸,谱字也写得不甚工整,一看就不是拿来送人的东西。
萧明宣走马观花地一扫,“这是首什么曲子?”
“是小人新谱的一首贺曲。”想着方才问过西凉使者的那些话,南绥琴师又小心翼翼补道,“南绥贺庄大人与梅县主喜结连理,祈望二人日后琴瑟和谐,同心永好。”
“绾儿。”萧明宣对这套说辞亦不置可否,只扬声一唤,转手将那叠琴谱递过去,“誊录一份。”
苏绾绾应声接了,便到一旁置了笔墨的小案上照办。
看过琴谱,萧明宣又看回这谱曲的人,“可容本王看看你的手?”
“王爷请便。”琴师才一将手抬起,右手便被萧明宣一把抓住了。
后悔已来不及了。
“嗯……”萧明宣捉着这只手正反看了看,“是双弹琴的手。不过,南绥可曾想过,如此迢迢路远,万一你半路伤了手,可怎么办?还有什么准备吗?”
琴师一怔,“没有——”
话音未落,忽觉一个刚硬如石的力道钳住他的手,狠一用力。
咔一声响。
“啊——”琴师惨绝哀叫着软跪于地。
明晃晃灯火映照下,一清二楚看着,那右手四根修长白净的手指,已被齐齐掰断,以一种骇人的姿态反折向手背。
怀远驿的小吏惊得差点儿叫出声,好歹及时闭住了嘴。
萧明宣微微俯身,目透寒芒,口中却关切道:“没有别的准备,那可太不周全了。你看,你这一不慎跌倒,摔断了手,可如何是好啊?去庄府献礼的事,就在几个时辰后,不会有所耽搁吧?”
十指连心,何况四指齐断,琴师痛得浑身打颤,冷汗层出,眼前直泛昏黑,还是勉力连连摇头,颤颤然挤出一声。
“不、不会……”
“那就好。看来伤得也不重,你就在这儿略等一等吧,待琴谱誊好,着人将你与琴谱一并送回去。”
萧明宣与地上的人说罢,直起腰,转看向那已惊得满面煞白的西凉使者。
“明日,是你代西凉使团去庄府送这大石头吧?”
“是……”话一出口,西凉使者一个激灵,忙又改道,“不,不是!”
“不是你?”萧明宣一扬眉,微微眯眼,“那为何是你到这儿来向本王回话啊?怕不是你心怀不轨,想借此机会前来谋害本王?”
“不、不,不是——”
如此一来二去,怀远驿的小吏总算是回过味儿来。
这可不是什么看看贺礼的事儿了。
难怪谢宗云刚一进门时说什么,带着他来,就能在闹出什么不愉快时,使裕王免受委屈。
从怀远驿被带出来的,除了这俩倒霉外使,就是一个他。
这二人无论有什么差池,朝廷与两国追究下来,裕王和鸿胪寺都只管往他一个人身上一推就了事了。
他这一条小命,哪承得住这么大一口黑锅?
“王爷!”小吏惊得寒毛悚立,心下一横,勉强稳住声道,“王爷息怒,事关、关乎外使……还是请王爷三思啊!”
“本王哪里查什么外使的事了?”萧明宣看也不看他一眼,“本王是奉旨主持操办庄府的婚事,婚仪上任何一环,本王都有责任查清,也都有权过问。”
不待那小吏再壮胆开口,谢宗云已一眼横瞪过去。
“你这脑袋过年叫炮崩了啊?也不算算都什么时辰了,鸿胪寺那头早该接到通禀了,你看看他们有个响吗?你想替他们在王爷这儿顶罪还是怎么的?”
小吏被骂得一愣,又听谢宗云骂了一句。
“你一个管门房的,懂个屁!王爷没问你话就闭嘴待着。”
“行了。”萧明宣看着已面无人色的西凉使臣,息事宁人道,“谢宗云,把人带出去,好好问清楚吧。”
“是!”
谢宗云招手唤过两名侍卫,把人一左一右揪起来直拖出去。
西凉外使的惊呼声渐渐淹没于夜色里,余声分外骇然。
如此一比,断四根手指,已是幸事了。
“王爷饶命……”琴师托着残手,勉强跪直身,颤声苦求,“小人只是个靠奏琴谱曲混饭吃的,小人一家人还都在南绥……若在贵朝获罪,小人一家老小都要没命了……王爷开恩——”
萧明宣缓步走到小案前,看看苏绾绾誊抄下来的那些娟秀小字,又抬眸望了一眼那怀远驿的小吏。
最后才心满意足地看回这跪地乞饶的人。
“庄大人可是守了十年活寡,才盼回了梅县主。明日,任谁也别想坏了庄府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