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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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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店家一嚷,那俩官差也不禁错愕地看过来。
冷不丁叫店家这么一喊,那正埋头狼吞虎咽的人也吓了一跳。
可也就只是吓了一跳,顿了那么一顿,千钟又继续狼吞虎咽,抬眼往店家看过来的时候都没停嘴。
看在店家眼里,活像是挑衅似的。
“谢参军你看看她——”
店家话没说完,谢宗云已从桌上抓起几瓣蒜,一把朝他丢去,每一瓣都准准砸在他那片激动的后脑勺上,砸得这颗仿佛进了面糊的脑袋缩了一下。
“嚷什么嚷!昨儿个惊着庄大人的已经全都投胎去了,你也想啊?”
“不、不敢……小人不敢!”
“孟大财,是吧?”
“是是……”
谢宗云抬手浅浅往嘴里倒了口酒,咂了一声,眯眼看着座旁这一转身就把腰弓成虾米的人。
“昨天抓人又没有画像,你怎么知道,京兆府找的就是她啊?”
昨日事出突然,根本来不及让衙门的画师绘像。
而且,便是有那个工夫,包括谢宗云在内,这一众在广泰楼见过那小叫花子的人里,也没有谁能记准了那张脏乎乎的花猫脸。
“哎呀您不知道吗?就是这个小叫花子,半个月前在小人这儿偷包子,让京兆府判过一顿板子,昨儿她又来一回,她那披风就是在小店门口得的!这我昨天都跟他俩说——”
孟大财正要抬手往那俩官差处指,目光先顺过去,才发现俩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拼命冲他摇头使眼色了。
为的什么,孟大财一时不明白,但这让他闭嘴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孟大财蓦地断了声。
可惜为时已晚。
“她在京兆府判过罪?我怎么不知道?”
谢宗云循着他的目光一转头,就瞧见那俩人正玩命地往嘴里塞包子,好像生怕自己嘴里塞得不如对方满,就要先被点起来答话。
与谢宗云坐在同侧的这个,一张四方大脸都被撑圆了。
“孟四方别吃了!”
这与店家同姓的官差忙把剩下的半截包子塞进嘴里,腾地起身。
“你别——”
谢宗云和孟四方分坐在一张条凳的两头,孟四方这头猛一起身,谢宗云骂都没来得及骂一声,就“梆当”一下连人带凳翻了个底朝天。
敞着口的酒囊在他手中一晃荡,不偏不倚洒了一脸。
孟四方一慌,起身前匆忙塞的那口包子卡在了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
另一官差吓了一跳,一阵手忙脚乱才把谢宗云从桌子底下搀出来。
孟四方好不容易梗着脖子使劲儿把塞在嘴里的咽了,看着谢宗云一张湿淋淋的黑脸,开口还是结巴。
“卑、卑职——”
“结巴个什么?”谢宗云抹了把脸,横瞪过去,乱糟糟的胡茬湿漉漉地泛着水光,面色瞧着更吓人了,“这条街不是你俩巡的吗?自己手里处置过的事,才半个月,记不住了吗?”
“记、记得住……”
“记得住,那昨天为什么没报?”
凡是在京兆府过堂下判的案子,无论大小,总会留有案卷。
对于谢宗云这样的老江湖,但凡还有点儿别的什么蛛丝马迹,昨天一群人也不至于在冰天雪地里只循着披风那一条线索满城乱转了,到头来还在裕王那落了那么顿子骂。
千钟边吃边听着,嘴上没停,心里倒是隐约有点儿明白了。
除了争功,还能为了什么?
昨天一直到天黑,京兆府都是循着那小公公赏她的披风来搜捕的。
这条街原就是他俩管着的,只要问到店家这儿,立马就能知道清早发生在这门前的事,再稍一合计,也就能知道,这两处的小叫花子正是同一个人。
他俩没去告诉谢宗云,定然是想凭着从前见过她的先机,把抓人的功劳攥在自个儿手上。
却不想,到头还是一场空。
能当得了街面上的差事的,没有一个是榆木脑袋。
孟四方只慌了那么一慌,便换上了一副惭愧模样,“卑职愚钝,昨日弄清楚这俩小叫花子就是一个人的时候,已经收到消息说……说您那边已然得了手,叫咱们都回家睡觉去了。”
谢宗云咬紧了后槽牙,才没把到嘴边的脏话甩到这张四方大脸上。
比有人对自己撒谎更让人火大的,是有人对自己撒了一眼就能看破的谎。
后面一种,火气便不只是因为听了谎话,更是因为看到了对方在心中对自己心智程度的真实评价。
要不是庄和初在这儿……
这名字刚在谢宗云脑子里一过,就听见那个似乎不分场合、不分气氛,永远带着笑意的声音,不急不慢地传进他耳中。
“不知庄某是否方便一问,诸位方才提到的那宗半月前的偷盗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打听京兆府的事,他一个翰林院的闲官当然是不方便。
要是搁在平时,哪怕只是一盏茶的工夫之前,谢宗云再怎么和他客气,也断不会接他这茬,但此时此刻不一样了。
“孟四方!问你话呢,听不见吗?”
“回谢参军——”
“跟庄大人说!”
孟四方被吼得一哆嗦,好生回了回神,转向庄和初开口时,字里行间分明就老实了许多。
“回庄大人,半个月前,卑职二人巡街巡到这儿时,碰巧看见店家抓到一人偷包子,当时卑职二人亲眼看见,有半个包子就在嫌犯的碗里,于是他留下继续巡街,卑职就把苦主和嫌犯一起带去了京兆府。嫌犯是个……”
孟四方话到嘴边,看着那如今已梳洗一新的人,忙又把话扽回脑子里转了一圈,才慎重地说出来。
“嫌犯,当时,是个叫花子,正是庄大人面前这位。”
庄和初莞尔而笑,没朝面前那还在乖乖埋头吃包子的人看。
“庄某不懂察疑断狱之道,本不该置喙京兆府公务,只是,孟官差这番话实在有些违背人情常理,莫说录在卷宗上,即便是编在话本里,也是说不通的。”
“啊?”孟四方一愣。
人赃并获的事儿,判都判了,还有什么说不通的?
谢宗云举起方才彻底洒空的酒囊,不死心地往嘴里抖了抖,一言不发,任由庄和初和颜悦色地问孟四方。
“方才孟官差说,那日到时,是亲眼见到她碗中有半个包子?”
“正是,一看就是吃剩的半个,让店家抓个正着,人赃并获。”
庄和初笑意微深,依旧和气,“你既常日巡街,可曾见有乞讨之人会将饭食留一半在碗中?何况依你所言还是偷来的饭食。”
“那可能是一时没吃得完——”孟四方话没说完就自己断了。
这一转眼的工夫,那坐在庄和初对面的人已经一声不吭地把满满一盘包子全都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地吮着油汪汪的指尖。
显然,别说一个包子,就是给她一头牛,该也不会有一时吃不完这种事。
千钟肚子填饱了,心里也澄然一亮。
难怪庄和初早先不肯告诉她。
如果预先知道是这么一出,她免不得会悬心在场这些人的反应,虽然碍不着吃包子的事,但那不自禁流露的心绪,怕是躲不过谢宗云的一副鹰眼。
让人看出有预谋,有准备,那这佐证就不能作数了。
庄和初也不急着再说什么,温然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方手绢,给对面的人递过去。
千钟心有余悸地接过手绢时,正对上那双柔如桃花又深比古井的眸子,心头不由得又冒出一个无凭无据却又无比强烈的直觉。
或许,这两个官差出现在这包子铺,根本就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今日一切,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出乎他的意料。
这怎么可能呢?
就算这人藏着一身高绝的武功,也是不可能的。
人就是人,一个人能意料到的事,是要仰赖耳闻目见所收集来的点点滴滴决定的,而一个人的耳目能够到多远,一定是有数的。
要说他是借了一双耳目放在这里,专门盯着这俩官差进来包子铺,才去告诉他的,那就更不可能了。
从他们来时马车的脚程上估计,再看他们进门时这俩官差才刚吃到半截,也能知道,这俩官差走进这包子铺来吃包子,必定是他们从庄府动身之后的事。
这一路上她一直和庄和初同乘马车,可没见有人给他递过消息。
除非……
千钟暗自琢磨的工夫,孟大财糊里糊涂听到这会儿,总算也听出点儿情况不妙的意思了。
“哎呀谢参军!这宗案子,那天可是在京兆府大堂上正经审过的,犯人也认罪画了押的,京兆府判案,一向都是秉公执法,照章办事,裕王坐镇的衙门,那怎么会有差错呀?您说是不是!”
谢宗云一双醉眼瞥着孟四方。
裕王坐镇的京兆府当然是不会有差错的,但京兆府里的人有没有差错,就是另一码事了。
谢宗云哼笑出声,“这可说不好啊。要是有人自作聪明,枉顾恩义,动了点儿蠢得冒泡的歪脑筋,存心欺瞒呢?”
孟大财僵笑着,“诶唷小人怎么敢呢——”
“那庄大人刚才提的疑问,你来解释解释?”
“呃……”孟大财的笑脸彻底僵住了。
谢宗云发的什么邪火,孟四方心知肚明,自己这门儿倒霉催的远房亲戚是个什么脑子,孟四方也一清二楚。
这事儿不捋出个像样的条理来,他怕是麻烦大了。
赶在孟大财真憋出点儿什么要亲命的解释之前,孟四方急忙从面前盘子里抓起个包子。
“庄大人,谢参军,卑、卑职能有个解释!”
“孟官差请讲。”庄和初还是一团和气。
千钟也从自己的思绪里收回神来,朝这孟官差看去。
孟四方硬着头皮原地咬了口包子,小心地绕过谢宗云,紧张之下有些顺手顺脚地朝着门口挪去,边挪边解释。
“就是……那天有人边吃包子边往外走着,吃到半截,正走到门口,一看外头有个小叫花子,就把这半个搁她碗里了。凑巧,她正睡觉,没看见,店家正忙活,也没看见,结果就……店家一出门只看见她碗里有半个包子,她也说不明白包子是哪儿来的,就,生出了这场误会。”
孟四方结句时,在这“误会”二字上格外使了几分力气。
这番解释听来合情合理,又经由孟四方这么一比划,真实得好像就发生在眼前一样。
若是误会,那店家没有告错官,他也没有抓错人,只是公堂上主审的官员没有查清此事原委就下了判,罪责也就不在这小小的包子铺中任何一人身上了。
可又仿佛有些什么不对。
千钟还在思量着,孟大财已反应过来,捣蒜似地连连点头。
“是是是……是这样!小人、小人应该是误会了,误会——”
庄和初笑笑,“孟官差言之有理。可昨日之事又当如何解释呢?”
“昨日?”孟四方一愣,“昨日……何事?”
“店家,”庄和初依旧和颜悦色,“庄某尤记得,你说千钟姑娘昨日是第二次来你这里偷盗,那么发现的过程,可是与半月前告官那次一样?”
“昨日……昨——”
孟大财还没斟酌好说辞,庄和初目光朝千钟一递,千钟立时会意。
“是!还是那样,我一睁眼,碗里就有半个包子了,我——”千钟抢在店家前面开了口,说着说着却忽然顿住了,脸上涨红起来,似羞愧又似懊恼。
要是早知连昨天的事也要一起论个清楚,这件事,她该早点儿从头到尾跟庄和初说上一遍的。
“无妨,如实说来就是。”庄和初温声道。
千钟攥着手绢,垂头小声道:“我怕再被说是偷的,又要抓我去见官,就想赶紧吃掉,刚拿起来,店家老爷就看见了……”
她当时想着,横竖是躲不过一顿打,便不管不顾地把那半个不知哪儿来的包子塞进了嘴里。
之后,就是庄和初坐在马车里看见的那般惨景。
“谢参军明察啊!小人也只是按常理推想——”
“自然不是。”庄和初淡声打断孟大财,“若按常理推想,昨日风疾雪恶,你这铺中即便有一二食客,也定不会有人如孟官差方才那般边吃边往外行,又何来的半只包子赏人呢?”
“这……”
孟大财一时语塞,连带举着半只包子的孟四方也呆在了门口。
寒风从外扑进来,扑得他身上阵阵发冷。
“何况,昨日你曾说过,我那一份,是为你开张的,也就是说,昨日在我之前,你这铺子还没来过客人。”庄和初温声徐道,“除非,那话是你诓骗我的。”
“不不……不敢!小人不敢诓骗大人!”
这样一来,事情经过就肯定不是孟四方解释的那样了。
必然还有种合乎情理的解释。
庄和初话止于此,目光含着笑意朝谢宗云一送。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请”字。
不是请他来主持公道的请。
是请笑纳的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