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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第 150 章 ...

  •   第一百五十章

      谢恂一早应旨出门,日暮回府,才知谢宗云已在府中待了大半日。
      往日里喊都喊不回来的人,这半日里差遣了管家把他的院落里里外外按着他的心意大张旗鼓地拾掇了一通,又亲自挑选了院里近身当差的人,还挨个给人换了他顺嘴的名字。
      俨然是要把根扎下了。

      管家禀报这些时,连声称奇,谢恂一言不发听完,面上无忧无喜,只着管家去问他,晚上是否一同用饭。
      “若他来,就让厨房依着他的口味来备吧。”

      管家一问,谢宗云那头毫不迟疑就应了,还顺着那句“依着他的口味”,兴致盎然地要了满满一桌浓油赤酱的大鱼大肉,又大摇大摆地去库房里拎了一坛甚是贵重的烈酒来。

      谢恂上了年纪,常日养身,晚上一贯吃得清淡,坐在这样的饭桌上,一双筷子举了几回,到底都落进了面前那碗寡淡的干饭里。
      “怎么突然想起回来住了?”左右已尽皆屏退,只父子二人,谢恂不褒不贬,慢慢嚼着白饭问。

      谢宗云大啃着手上的红焖羊蝎子,头也不抬,“裕王有差事,别问。”

      谢恂皱皱眉头,沉声道:“谢府不是花街柳巷、酒肆客馆,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谢宗云也皱皱眉头,乜斜着抬了抬眼,骨头不离嘴道:“怎么,还得给钱啊?多少钱一宿?记裕王府账上。”

      “孽障!”谢恂忍无可忍,怒叱出声。

      谢宗云心平气和,“你生的诶。”
      “……”

      一声噎断那人备好的一肚子说教话,谢宗云兴致盎然地嗦着骨头缝里的肉,在断断续续的滋滋声里漫不经心问:“年三十你去梅宅干什么?”
      “我去哪——”谢恂一嗓子吊到半截,才遽然一顿,“这就是裕王的差事?”

      谢宗云不置可否,“论治病救人,确实,我就是个二把刀。但托列祖列宗的福啊,在京兆府干了那么些年,刑房里,牢房里,停尸房里,进进出出多了,一个人摔伤什么样,打伤什么样,我用不着看第二眼。”
      一块羊蝎子转着圈儿地啃尽了,谢宗云就手一丢,喀拉一声,“裕王,更用不着。”

      谢恂面上缓缓聚起一团沉云,也不接那摔伤打伤的话,只道:“上元节前,你就好好在家里待着,哪也不要去。”

      谢宗云嗦嗦指尖,咂咂嘴,也不接他的话。
      “看见你那伤,我就想啊,也不是人人都跟我一样盼着你早登极乐,梅宅里,到底是谁积了这份阴德呢?”
      谢宗云边说着,边在那盆红焖羊蝎子里斟酌摇摆,终于目光锁定了合意的一块,一伸手拎了出来。
      “想着想着,诶,我就发现,这路子绕远了。其实只要想想,梅宅的人在伤了你之后,做了些什么,就一清二楚了。”

      谢恂还是不接他的话,又慢慢夹起一小口白饭,送进嘴里,沉沉道:“裕王府那里,我会向宫里请旨,我冬来身体不适,留你床前侍疾,容你上元节后再回去当差。”

      谢宗云滋滋地吸了两口淋漓的汤汁,也还是不接他的话,“庄府婚期,裕王原定在腊月二十八,不巧,庄和初受伤耽搁了,本来是不知道要推到什么时候去,没承想啊……年三十那天,庄和初在你昏迷期间做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重定婚期,那梅县主还为着这事,连夜亲自去了裕王府。”
      说话间,又一块啃光吸净,谢宗云又喀拉一声丢了骨头,“唔,有条狗就好了。”

      一声慨叹罢,谢宗云嗦着指尖,看向那已面沉如夜的人,“那天庄和初去梅宅,是带着一堆提亲礼去的,我猜,你那天在梅宅挨打,就是因为想阻止庄和初和梅县主成亲吧?”

      谢恂咬着白饭的后牙绷了又绷,到底还是接话了,“庄府成亲,与我何干?”

      “说得好!与你何干呢?庄和初成亲碍着你什么,我想不出,但满打满算,成亲就是一男一女俩人的事,不是庄和初,那最有可能,问题在那梅县主身上。”
      谢宗云定定看着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似是要生生用目光在那些沟壑间挖出些什么。
      “称她声梅县主,不过都是陪主子们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是个小叫花子。你们太医院的人,最会躲麻烦了,你怎么会凭白的插手一个小叫花子的事?”

      谢恂捏着筷子的手越捏越紧,骨节暴突,将骨节处苍老松弛的肌肤绷得如镜面一般。

      谢宗云略略一垂目光,追到这只更耐人寻味的手上。

      “除非,那小叫花子,跟你有脱不开的瓜葛。算算她年纪,该不会是……”
      谢宗云话到此处,缓缓拉了个足以令四围气息凝滞的长调,目不错珠地盯着这只手,伸手捞过酒坛子,拎起闷进一口,又打个酒嗝,才忽道:“当年先帝朝,你出去四方游历研习医术的时候,留下的什么风流债吧?”

      谢恂紧攥筷子的手倏然一翻,“啪”一声大响,拍在桌案上,面色如铁,“你给我滚到祖宗牌位前跪着去!”

      “好嘞。”谢宗云利落起身,一手拎起酒坛子,一手又捞出一块羊蝎子,仰头嗦着,轻快转身就走,“这就跟祖宗报喜去。”
      刚走出两步,忽又似想起什么,蓦地顿住脚。
      “那个,”谢宗云转头扫了一眼满桌荤腥,正色道,“祖宗们老话怎么说的来着,粒粒皆辛苦,路有冻死骨,别浪费,都吃完哈。”
      “……”

      *

      不知庄和初病情当真无妨大事,还是他医术高明,一帖药煎好服过,千钟守在他身旁还没把街上遇着的热闹都说完,烧已退得差不多了。
      那样来势汹汹的病症,说消就消,千钟心里总还有些不安,怕人半夜里再起热,便钻进他被子里,搂了他一条胳膊睡。

      一夜间,起热倒是没有,只是睡得迷迷糊糊时,千钟觉得被她搂住胳膊的人翻了个身,将她轻轻拢进了怀里。
      只怕是他到底病里畏寒,千钟也迷迷糊糊展开手,也人抱紧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怀里已是空的了。

      千钟蓦一睁眼,就见床帐半开,正能看到那人披衣站在那张九九消寒图前,执笔细细地染着花瓣。

      一日又过去了。
      一日又开始了。

      今日正月十二,今岁是正月十六出寒,数九的日子将尽,只这么远远看着,已见得那图上以墨线勾出的花瓣快要全部染红。
      好似冬去春来,生机渐满,看着就让人精神提振。

      千钟懒得去寻外衣披上,只把被子通身一卷,就踩上鞋子凑上前来。

      凑近了看,才看出这笔法里的门道。
      庄和初一手执着两支笔,一支沾着红,染过小半片花瓣,便手指一动,换过另一支没有沾色的笔,顺着红色边沿细细分染开来。
      而后再换过红笔,如此耐心细致地反复着。

      两支笔在他一只手里灵巧转换配合着,变戏法似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千钟看着看着,忽生好奇。
      庆贺新岁,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排场,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热闹,但无论小热闹还是大排场,庆贺都只是一时的,过了这些处处讨吉利日子,总是要回到寻常日子里,实实在在讨生活去。
      那些为讨吉利布置上的装点,一般出了正月便也都会撤下了。
      从前在街上,运气好时,她也能捡着些边角,有用无用,能摸一摸都觉着是吉利的事。

      但还从没见着有消寒图丢出来过。

      千钟如此想着,不禁问:“大人,这消寒图画满了以后,要怎么处置呀?”

      “应该会烧了它。”

      千钟讶然一惊。
      且不说这装裱的绫布看着有多金贵,一日日仔细描摹了一冬,每片花瓣都像富贵人家里冬日穿衣一样,一层一层的,好容易画完,就烧了?

      庄和初应她话时没停笔,目光也没离了笔下的花瓣,千钟只看着他一面侧脸,听着那温和平静如常的话音,委实断不出这话里有几分真,又有几分是逗她玩的。

      千钟试探着问:“您说,庄府里的东西,是您的,就也是我的,这张消寒图,也算吗?”

      她这一问,倒让画前的人停了笔,有些意外地朝她望来,“想留着它?”

      他认真问,千钟也认真点头,“这画这么精细好看,还有您庄翰林的名头,拿出去该能换不少钱呢。富贵日子,也是一金一银摞起来的,留着它也不占多少地方,白白烧了,多可惜呀。”

      庄和初莞尔笑笑,听她这样一说,再看回这附在纸上的寻常笔墨,好似竟有了些笼着烟火气的真切的生机。

      “还是……”眼见着他说烧掉那句不似个玩笑话,千钟心里不免有些打鼓,“这里头有什么规矩,画完必得烧了才行,不然不吉利?”

      “有人愿意留着,那便没什么不吉利了。”

      “我愿意!”千钟脱口说罢,又唯恐缺了些真心实意,忙又道,“这花瓣像真的一样……比真的还好看,要不是您画出来,我从前都没觉着,梅花能有这么好看。”

      “好,那我便嘱咐下,不烧了。”

      庄和初说话间染完今日的一瓣,搁下笔,细瞧瞧身旁的人,通身卷在被子里,上面露着颗头发蓬乱的脑袋,逆着天光的投来的方向看,毛茸茸地泛着一圈金光。
      下面露着,便是一双趿拉着鞋子的赤足。
      庄和初无奈笑笑,一低身把人横抱起来,在床榻边放下,让她坐好,转手取过一双干净的足衣,在她脚边蹲下身来。

      看清他要做什么,千钟脸上一烫。
      有足衣穿的日子还没过多久,没人帮着更衣时总会不记得,庄和初见着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会让她坐下来,帮她穿上。
      上回她就说过会记着,没想又被他捉见一回。

      千钟忙说要自己来,“我以后真的再不会忘了!”

      “不要紧。”庄和初拦了她的手,让她裹好被子不要受寒,又道,“若实在穿着不自在,不碍着礼数时,不穿也没什么,只是月事在身,足底更要仔细防寒。”

      “已经没事了。我问了姜姑姑,姜姑姑说,这个月的,算是过去了。”千钟老实坐着,话也格外老实几分,“姜姑姑与我讲过的,我全记下了。不过……”
      有一样,她昨日又问起来,姜浓还是不与她明言,“姜姑姑说,我什么时候到了日子月事不至,定要亲口告诉大人,却也不说为什么,就说真有这时候,我自然会明白。”

      那双为她系着足衣带子的手微微一顿,再传来话音,还是一片平和,“月事上有什么不妥,定及时与姜管家或银柳说,不必害怕,也不要羞于启齿,一切身体康健为要。”

      这话也没说清楚姜浓那话是什么意思,千钟只当自己说得不明白,正要再问,又听那轻托起她另一只脚的人接着道。
      “我已嘱咐过姜浓,把你身子的情况仔细交代银柳,她教你习武时也会留意的。”

      说起习武,千钟不由得紧张,人卷在被子里直起腰来,“昨天,您代我谢恩,皇上又提我学武的事了吗?”

      庄和初还是平和地笑笑,“不必紧张。皇上也是习武之人,知晓习武绝非一日之功,慢慢来,用心就好。只是皇上已有过问,不宜迁延,若身上已无碍,今日便去梅宅开始吧。”
      千钟安心地松口气,应了一声,“您放心,我一定学好。”

      庄和初又道:“正月十三太平观的法事,皇上已准下了,我要做些准备,就不陪你一同去梅宅了。”

      在安澜院时,淳于昇话说得急,但也说得清楚,要琴师这事上相关的人都要去这法事。
      那日在宫里断案,她可没少插话,说相关,定是算得上的。

      外面还是冰天雪地,草木枯槁,但投进房里的光已有些春日的气息了。
      一切都向着好处生发。

      千钟低头看着身前人抬手间腕上露出的那圈红绳,结结实实绕着,心里越发安定,问:“太平观的事,我要预备些什么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第 1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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