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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第 1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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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庄和初条理有序地解罢千钟的发髻,又为她细细梳顺,一应收拾毕,二人上了床去,千钟还念着安澜院的事。
“昇世子要打从头就是装的,那我就想得明白,他跟百里公主是怎么一回事了。”
早些驿馆官员来安顿时,庄和初以自己体弱畏寒的名义,向他们多要了一床被子,适才只是拥着被子研读那药典,便只展了一床。
庄和初将这床尚有余温的被子挪给里面的千钟,自己扯了另一床来。
千钟一边搭手一同收拾床铺,一边小心收敛着解疑破密的兴奋,压着声道:“在那园子里头,就是百里公主故意对昇世子动手的,不过,她不是真心想坑害昇世子,只是想借昇世子做个筹谋,好把那册药典送到您手上。”
做好了用药典藏暗语的筹谋,最宜将它拿出来的时机,必定是有伤病者出现的时候。
庄和初虽然对外称病多年,但一直有太医院照拂,好端端送卷南绥药典去,无异于伸手掴了雍朝天家的颜面,如此不合礼数之事,难免惹人生疑。
何况,若不能亲手把药典送到,辗转几手,难保不会出什么差池。
要伤什么人,可选余地也不大。
怀远驿里满打满算就这些人,驿馆官员所担差事干系重大,但品阶不高,有了伤病回家将养也就是了。
若是南绥使团的人出差子,更没有把自己随身的药典拿给别人去看的道理。
最好用的,也就是担着西凉正使差事,看起来粗莽憨直的淳于昇了。
千钟未必想得尽这些深底里盘错的牵扯,但耳目所及,甚至微妙变化的气息、不同寻常的声响,都能触动她多年求生的本能,成为她瞬间做出判断的依凭。
就好像那些侍从身上,无人在意的,却本应存在的细微褶皱。
庄和初疼惜也珍重地为她掖好被角,轻应了一声,
千钟埋进被子里,接着道:“只是百里公主没想到,昇世子已经把她看破了,压根儿就没中招。昇世子也想见您,干脆将计就计,所以,西凉使团才一张嘴就往邪术上喊,就像百里公主说的那样,专为把您给招来。”
念叨到这处,千钟忽一皱眉头,偏头看向身旁也躺了下来的人,“这么想,裕王说昇世子宫宴那天真的离席了,保不齐,就是想去找您来着。”
“有理。”庄和初又应了一声,正要合眼,忽见刚刚还老实躺着的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一个挺身,连人带被子一起坐了起来。
“差点儿就忘了……”千钟拢着被子,裹成一卷,只露着颗满面认真的脑袋,弓腰凑近来,“咱们成亲的时候,昇世子送的那块大石头,八成也有讲头。您劈开瞧了吗?”
他自然是仔细验看过了,庄和初轻轻合上眼,“只是块普通石头,不过,必定有我没看出的蹊跷。”
那一卷人拧着眉头叹了一声,“在宫里的时候,就只觉着昇世子胆大豪爽,这会儿再想想,他那些话,句句都说在点子上,没一句是白说的。百里公主铁定也是叫他外头这层憨直的皮给唬住了,才挑了他来算计。”
话说出来,忽又觉着有指桑骂槐之嫌,千钟忙转了个弯儿,“能把皮裹严实,那也是天大的本事!”
庄和初唇角被她逗起一弯浅浅的弧度,仍未睁眼,话音愈轻了几分。
“《六韬》有言,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昇世子有意藏锋,必不简单,明日会一会,就见分晓了。”
这话里辨不出心绪,那卷人似是生怕没将他哄好,蠕动两下,朝他凑得更近来。
“裕王哪是什么朝廷的顶梁柱呀,我瞧着您才是呢!等揭了裕王那些坏事,您给皇上写折子的时候,捎带着说上,请皇上给裕王封个……朝廷大耗子,谁叫他专啃顶梁柱呢!”
庄和初猝不及防笑出声来,还是不睁眼,轻阖着的眼睛弯起来,睫毛簌簌直抖,“这样好的谏言,何不亲手写了呈去?”
“我也能给皇上呈折子吗?”
庄和初眼睫微颤了颤,笑意淡下几分,“只要你有到法子交到皇上手里,皇上就能看到。可想得到法子吗?”
本就是说来哄他笑笑的,千钟也不当真,信口接道:“那法子可多了。不过,我得先把字写好,叫皇上看着高兴,痛痛快快就准了我。”
庄和初无声地笑笑,不再接话。
瞧着庄和初像是要就此入睡,千钟原也不打算再扰他,挪回自己那边,才一躺好,忽又想起落下件最要紧的,一骨碌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趴到庄和初枕头边。
“大人,还有件事。”
温热的气息直扑在侧脸上,顺着侧颈一路漫下去,庄和初实在闭不住眼了。
他也不是真的想睡。
只是一与她躺下来,忍不住就想起那灯花燃爆的一瞬。
闭起眼来,原是想求个眼不见心不乱。
可今日眼见着,是非要历此一劫不可。
一见庄和初睁了眼,千钟忙问:“大人那符,既然只是为了试探昇世子虚实,为什么还定要等到正午?是正午前还有别的什么排布吗?”
初来乍到之地,为着夜里起身应事方便,床帐外留了一盏灯未熄,薄薄的灯火被床帐拦下大半,透进来只有如雾的一重,静静弥散在帐中。
甫一睁眼,就见枕边人被如此薄光映着,恍惚间宛如熹微晨光里一颗晶莹饱满的甘露。
“正午阳气盛极,用作驱邪斩鬼之类的说辞上,最合乎情理。再有……”庄和初抬手轻掠过她垂过脸颊、落来他胸前的一束头发。
茸茸的,痒意一路从指间直爬上心头。
他原以为她那时的闪避是不悦,便丝毫不敢勉强,谁知她是完全不知他在做什么……这次是她先靠近来的,又靠得这样近。
若她不觉得勉强呢?
先前已说过的,她准许,任何时候都准许。
纵然这一句不作数了,他还应过她一句。
庄和初话音顿了顿,目光再一次,缓缓落定她唇间,“亲我一下,才能说。”
没头没尾的,千钟听得一愣。
也只愣了一瞬,便忽地在那束不知怎的又落定在她唇间的目光中顿然醒悟,那时他俯首朝她凑近,根本就没什么话说。
只是想亲她一下。
亲在她唇上。
而后被她那一闪避惊着了,胡乱抓了那什么灯花燃爆的说辞。
明明说过,任何时候都准他亲的,他被她无意间推拒,以为她毁诺,却一声也没责怪。
心念一动,千钟毫不迟疑。
千钟俯首而来,庄和初便轻轻合了眼。
唇上温软一触即离,如被一个本不容他肖想的绮梦短暂地眷顾,已然喜出望外,再没有更多奢想。
于是满足地睁开眼来。
却不想绮梦未散。
这次是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绮梦捧着他的脸颊,眼睫微垂着,一双眸子里尽是明亮的认真,朝他眷顾而来。
庄和初贪心一动,伸手揽住这片仁慈的绮梦,仰头抵上,让这眷顾更深了些。
至此为止。
庄和初在千钟未有一丝挣动前适时松了手。
负着伤在寒夜里杀人取命都不会乱了气息,这一松手,却觉心跳如雷,喘息微重。
千钟被他放开,只怔愣片刻,又伏回他枕头旁,若有所悟,“大人喜欢这样亲?”
“……”
庄和初忽然觉得,自己这份劫数似乎才刚刚开始。
“夫妻之间……”庄和初暗自定了定喘息,一切波澜平复,又忍不住得寸进尺,“恩爱夫妻之间,才可以如此。”
千钟抿着笑,“我记下了。该大人说了,还有什么?”
庄和初啼笑皆非,他倒没想赖,只是不由得想,适才她那样专注地看着他,满眼就只有他时,究竟是在想着些什么……
“还有,正午时分,该来的人才比较方便来。”庄和初点到为止,也没说这该来的意指何人,又道,“再便是——”
停顿换口气的空挡,身旁光影一动,他唇上忽又落来深深一记。
庄和初气息一滞。
千钟已趴回枕边,眨着眼催问:“再是什么?”
灯花燃爆,竟真是喜兆。
“再是……淳于昇不是省油的灯,磨他一磨,明日能省些兜圈子的闲话,也不能由着他摆布,事事陷于被动。以及——”?庄和初在人又要动身前,扶上她肩头,将人送回她自己的枕上躺好,拢拢额前碎发,在那有些茫然的眉心处轻轻吻下一记。
“以及,今日累了,可以好好安歇,直到正午。”
*
离天明尚早。
裕王府演武场上已喧嚣了小半个时辰。
主要是一众陪萧明宣对打的王府侍卫在喧嚣。
萧明宣今日心情明显不甚明朗,出手一点不留情,一众侍卫已是三五一组,以众战寡,还是如秋风扫叶一般,不过小半个时辰,场上便只剩萧明宣一人站着了。
谢宗云远远站在一旁,心头一阵阵发寒。
萧明宣不悦之处,约莫就在他手上捧着。
他已对着这份录着南绥药典的折子本钻研了一宿,上面字虽工整,但又小又细密,为着缩减篇幅以便存档,只以字体大小粗细做篇名、药名的区分,没有空行留白,看得他两眼发酸了,还没看出个子丑寅卯。
萧明宣一早起身问起,谢宗云也不敢照实说,只说研究得细,还没看完。
萧明宣就让他站来演武场边上继续看。
谢宗云一面就着茶案旁的灯烛一眼一眼抠着手上的小字,一面余光瞄着场上惨状,全然无心去想什么药典。
庄和初行事本就匪夷所思,何况还有那个浑身野路子的梅县主,天晓得在他们走后怀远驿里又生了什么幺蛾子。
便是这南绥药典里真有什么蹊跷,也定不是他在这儿想破脑袋就能想得明白的。
谢宗云正暗暗编排着一会儿为自己开脱的说辞,忽见着一道亮光转进这院来,由远而近,不疾不徐。
苏绾绾挑着灯笼,行至演武场边,朝场中福了福身。
谢宗云皱皱眉头。
苏绾绾早先完璧之身时,对萧明宣自荐枕席,萧明宣根本不正眼瞧她,谁知出去跟金百成苟且过一回,反倒让一直不近女色的萧明宣日日离不得她了。
这苏绾绾更是邪性,在金百成那俨然一副勾栏做派,回来王府,又变得端庄得体,规矩上比王府里那些从宫里赏赐来的婢女还要周全。
这算是怎么回事?
萧明宣将手中长枪向场边伺候着的人一丢,向苏绾绾招招手。
谢宗云一见萧明宣下场朝茶案过来,忙搁下手中那册倒霉差事,斟好热茶,殷勤地迎上前去,“王爷身手真是……矫若游龙,风驰电掣,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萧明宣自他面前经过,目不斜视地抬手拿了茶,向苏绾绾递了一眼。
苏绾绾搁下灯笼,给萧明宣汗已湿的肩头披上鹤氅,这才道:“怀远驿来消息,夜半时分,淳于昇突发狂症,像鬼上身了似的,甚是骇人,是庄和初当场起香写符,施在他身上,才暂时镇住。”
萧明宣刚举到嘴边的茶杯顿了一顿,“暂时?”
“说是,是凶是吉,要待今日正午时分,才见分晓。”
萧明宣一时无话,谢宗云瞄着萧明宣微蹙的眉头,掂量着插话。
“王爷睿见,鬼神之说都是无稽之谈,庄和初定是在装神弄鬼。他许是在琴师一案里见皇上吃他那一套胡说八道,就想故技重施,以期邀宠。”
萧明宣未置可否,思量片刻,挥退了苏绾绾,扬声唤人拿来些药酒,分给场中那些爬不起来的人。
“谢宗云,”萧明宣从送来的药酒中拿过一瓶,递向谢宗云,“辛苦一夜,不必随本王上朝去了,拿着这药酒,回家给谢老太医送去。”
谢宗云接药酒的手蓦地一顿。
场中人纷纷被搀挽着起身了,才发觉,这些人俱是伤在腿上,几乎与谢恂一样的地处。
“怎么,”萧明宣目光一垂,看向他撂下的药典,“你有什么发现要禀吗?”
“呃……”谢宗云攥着药酒瓶子,略一踌躇,心下一横,“是。卑职有一发现,回谢府前,需得向王爷禀明,否则卑职心有不安。”
“说。”
“昨日卑职见着……谢太医,他腿上的伤处,第一眼就发现,那绝不是摔伤,是被人下重手打伤的。卑职思来想去整整一日,想不出梅宅里谁会跟他动手,更想不通他为何要虚言欺瞒王爷,故而心神不宁,连办着王爷交派的差事也时时分心,到这会儿也没查出这药典里的蹊跷,王爷恕罪!”
谢宗云说着便结结实实跪伏下去。
静了片刻,才听面前人轻一笑,传下来的话音难得的和善,“不枉本王让你在司法参军的位子上历练多年,这些察微知末的本事,来到侍卫统领的任上也没撂下。甚好。”
谢宗云忙道:“卑职不敢辜负王爷赏识!”
萧明宣淡淡“嗯”了一声,“谢老太医年纪大了,膝下只你一个儿子。从前你说,谢老太医奉旨照管庄和初的病,算是与大皇子那边多少有些瓜葛,你在本王手下办事,有心避嫌,所以极少回家。”
谢宗云伏在地上,掂量着道:“卑职自小不喜听人说教,那老头偏就最喜说教,便是没有在王爷麾下效力的福分,卑职在那个家里也待不住。”
“你在本王身边这些年,你对本王如何忠心,本王心里有数。如今庄和初卸了大皇子那边的差事,只是个翰林院的闲官,与谁都不同路了,你也不必再多顾虑,该尽的孝道,还是少不得的。”
萧明宣说着,垂手在谢宗云肩上拍拍,示意他起身,在他身上打量一眼。
谢宗云自换上这套裕王府侍卫统领的公服,与先前那胡子拉碴谢参军已判若两人,不再随身带着酒囊,身上也没了那恼人的酒气。
“你如今是裕王府侍卫统领,不全孝道,传出去,也要影响裕王府的声誉。”
“谢王爷提点。”谢宗云攥攥手上的药酒瓶子,“卑职这就回谢……回家去,好好与我爹交一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