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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第 1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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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玉轻容那桩事虽过去好些日子了,但当日在大皇子府的阵仗实在吓人,诸般场面怕是喝上三碗孟婆汤都忘不了分毫。
千钟尤记得清楚,裕王那时提起宁王折戟这桩事,说是南绥细作乔装成无辜妇孺,骗过当年还是宁王的今上,就如玉轻容一样,涂了这种剧毒在身上,带进营中,投于水源,一夜之间让半数大军失了战力。
要不是裕王及时带兵增援,莫说当年一战是什么结果,就连今日尊位上坐的是谁,都要两说了。
玉轻容事发那会儿,使团正在来皇城的路上,照这样看,这册早在百里靖从南绥动身启程前就备好的药典里所藏的暗语,说的该不是玉轻容身上的毒。
而是同玉轻容身上一样的,出在当年宁王折戟那事上的毒。
千钟明白了一点,却也更糊涂了。
这南绥公主费这么大周折,大老远地将这么桩陈年恩怨送到庄和初面前,总得有个配得上这番折腾的由头才是。
千钟盯着后面那四个字思量,“王兄枉死,王兄,是说百里公主的王兄?”
她倒也有个隐约的印象,街上人说道起这些事时,的确提过,那场大战里,南绥折了一位宗亲勋贵。
不过年数已久,这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就不止一个说法了。
“该是说的南绥永王世子。”庄和初轻蹙着眉,低低道,“当年与北周之战方定,南绥朝中对于是否趁我朝休养生息之际突袭边地,争论不休,以永王为首的一脉极力反对。永王世子年轻有为,算起来,百里公主该称他一声堂兄。他在南绥一向为永王臂膀,后来,却也是他在边地向我朝守军发难,殒命于混战之中,事后被南绥朝廷追封了郡王。”
一个一直不想打架的人突然动手,千钟看着“有鬼”二字,恍然明白,“百里公主是觉得,当年这是,有人在里头搞鬼?”
实情要比这复杂得多,但若一言以蔽,这样说也未尝不可。
“从事后多方线报看,该是两方都受了误导,但交战已成事实,水覆难收。”庄和初轻一叹,“裕王虽及时增援,殊死一战,击退南绥主力大军,但南绥终究得了半州之地。此事之后永王一脉逐渐没落,如今在南绥朝中得势的,已尽是当年于此战中积功之人。”
两方都受了误导,那铁定不是巧合。
千钟看向那紧挨在“有鬼”之后的“勾结”二字上,这个勾结,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念头一生,便被千钟打心里否却了。
要真是这个意思,这话连起来便是在说,当年这场仗突然打起来,是大雍朝廷里的人与南绥有勾结,百里靖的那位王兄并不是挑起事端的人,他也是遭人算计,枉死的。
可单是为她这王兄的清白,该去找南绥朝廷伸冤才对,怎会把状子递到这来?
千钟正一言不发地糊涂着,一旁的人似乎能看透她叫什么绊住似的,一声不响执起刚录了毒药方子的那页纸,无声地向她扬了扬。
千钟猛醒。
是了!
有鬼勾结,说的不是王兄枉死,而是宁王折戟!
贵人们争权夺势的事,说复杂,种种阴谋诡算确实复杂,要说简单,其实摘去这些你来我往的招数,只看最后的结果,倒也没那么难懂。
那一战里,南绥得了半州之地,裕王一举立下奇功,握了兵权,唯一没落着好的,便是在南绥细作涂毒入营之事上栽了跟头的今上。
不仅担了当年一切罪责,还欠了裕王一条命。
这些年皇城里每每说起裕王盛极的权势,都绕不开要叹一声,只凭裕王对今上这则救命之恩,他便是有天大的错失,今上也定会法外开恩,格外宽谅。
可若是今上当年栽这跟头,是因为有鬼勾结……
千钟后脊蓦地一阵发凉,“是裕王……跟南绥?”
千钟错愕间语声微颤,话也不敢言尽,庄和初还是会意地轻一点头。
是裕王凭着对今上的了解,与南绥主战一派暗中勾结,联手挖下这么一方为今上量身而定的大坑,暗助南绥在今上手中占走半州之地,再以援军姿态出现,在朝领受及时驰援止损之功。
再想起裕王府里那来路不明的橘子,只怕已不仅是与南疆军中暗通消息那么简单的。
如此,便也难怪百里靖定要往他这里绕个弯子了。
“大人,这还是讲不通呀。”千钟忽一皱眉,“您不说,自那以后,永王家就没落了,南绥朝廷里没有他们的人了,那百里公主能被选来出使,该也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呀。她把这些捅给您,她图的什么呢?”
话是粗糙了些,却句句都在关要上。
“是为她自己。”庄和初轻道,“当年百里靖母族势弱,为自保不得不站进强营。但强营排除异己后,内里也有纷争,百里靖母族后辈新秀趁机崛起,其中便有这位百里公主。她虽是女子之身,但文武兼修,在朝可与诸皇子比肩,由她出使,是多方促成。”
千钟忽记起,当日她好奇百里靖身为公主居然可以做使臣,庄和初便说过,这位百里公主非同寻常。
“南绥使团自入大雍以来,经由第九监暗中截下不少凶险,才风平浪静地到了皇城。”庄和初轻叹,“不过,现在看来,兴许也有杀招真的到了百里靖面前,只是被百里靖悄悄料理了,未曾声张。”
如若南绥使团命丧大雍,南绥朝堂各方就又得机会通过与大雍之战重分势力,裕王便也顺理成章将南疆大军稳握手中。
与南绥边地一旦起战事,与西凉交界就不得不防,如此一来,裕王手中西北大军也再无减撤之虞
于百里靖而言,被择定出使那一刻,必定明白,这是一条死路,唯有拼死往前走,活着走进这座皇城,才能有机会死地求生。
千钟在庄和初话里捡着那些容易明白的拼拼凑凑,也顺出个大差不离,“她那时让我跟您说,她可以死,但怎么个死法她自己挑,让您近日留意着,就是说的这个吧?”
庄和初点头,“此事她敢拿来作为筹码,必是手握铁据,只是对皇上于裕王的态度上并无把握,所以需得挑出个既不会将她出卖给裕王,又有门路助她取得皇上信任的人。”
这样的人不少,但在百里靖看来,这位远离朝堂纷争的翰林学士该是最不惹眼的。
“她拿来这些给我看,是希望说动我将她送去御前,她要亲手呈上证据,至于最后是杀是刮,她自己承当。”
身在异乡,一举掀起他国朝堂震动,何其凶险。
但若能使这此事于两国间真相大白,她这一脉便能以为永王世子正名的名义,在南绥朝堂中搏出一条生路。
千钟悄悄瞄着庄和初。
且不论这事里关乎多少人的冤屈,有多少公道要讨,只说若帮着百里靖这一脉在南绥朝堂得了势,百里靖念着这道情义,也该会极力促成两国修好的事。
与南绥修好,西凉至少不会妄动干戈了。
这就跟皇城街面上各地盘间丐头们的争斗是一个道理。
怎么想,帮百里靖一把,也是件积功累德的大好事。
可这一切能终成好事,还有两个关要。
一个,是百里靖所说的这些都得是实话。这一点上,百里靖人就在这,要想辨个真伪,以庄和初那一身本事来说,必定不是难事。
不大容易的是另一个。
“怎么?”庄和初留意到身边那双瞄着他闪闪烁烁的眼睛,只道是她从未与这些血淋淋的朝堂倾轧离得这样近,自己未及斟酌言辞,说得又过于直白了些,不免惹她往些极坏处想,忙将话音柔下几分,“别怕,已及时掌握了这些,便都来得及。”
千钟心头悬着的不是这个。
“大人……”千钟斟酌半晌,还是迟疑着问出来,“南绥跟咱们恩恩怨怨这么些年了,他们那边的消息,您也不都是从谢司公那知道的吧?”
庄和初一怔,唇角淡淡弯起一丝苦笑。
南绥之事,无论在朝在野,多年来都有不少议论,但最深、最关要处的消息,自然还是皇城探事司筛滤出来的。
而时至今日,因着谢恂的搅弄,已根本不知哪一则被沾染矫饰过。
重要线索被隐瞒、无法从司中调取可以信赖的消息记录、要随时提防谢恂借用各监耳目紧盯自己一举一动……这些种种,比之无法再信赖自己曾经收罗整理并已深深融于记忆的一切,都不算什么。
对世间一切的认知与判断,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兵刃,甚至不是可以剜去的血肉、斫断的肢体,只要他活着,想要思虑筹谋,便有可能被自己引去往万劫不复之地。
要弃绝这些,谈何容易?
这便也是谢恂有恃无恐的一点——他越是想扭转乾坤,越可能铸成大祸,所以他必定举步维艰,难成气候。
肺腑间久久不愈的伤处被这一点心绪牵动,痛意揪紧,面色不由得淡白一重。
甚至……谢恂还高看了他。
他连能与之周旋的时间都不多了。
如此境地里,还能有人在旁能与他说说这些,透一口气,已是一切不幸里唯一的幸事。
仰赖昏昏烛火,在他面颊上修饰出一重虚假的血色。
“多谢你。”庄和初轻道。
庄和初眉宇间神情才一有变,千钟便已清楚了答案。
千钟也不是凭白要戳他痛处,“大人,我是想说,我跟百里公主吵那一架总不是白吵的,我有由头到南绥使团那院里去,南绥使团有这么些人在这里,多得是法子能摸个虚实。您不也说了吗,我们做夫妻,就是一伙儿的,有我能出力的地处,您可千万别客气!”
千钟说着,还挺起胸脯拍了拍。
从未见有人能将做夫妻说出一股做兄弟的气魄,庄和初着实被她逗出一弯笑意。
千钟拍着胸脯说完,忽又觉着有些不妥,这话说出来,怎么好像是在说他走投无路,到了非依仗她不可的境地了。
千钟忙又道:“您肯定多得是厉害门路,我只是……”
只是,亲眼瞧着,裕王、谢恂、皇上,还有他自己,一个个将他逼到个怎样的境地。
她方才看着庄和初,无端就想起街上杂耍班子里那些演走刀山的,赤着脚,蒙着眼,在一线线锋刃上小心翼翼地走。
那是个什么感觉,她想象不出,但她清楚绝望是什么滋味。
从前独自在街上,每一回陷进被一切逼往死路的绝望时,再怎么给自己鼓劲儿,心底里也会想着,哪怕有条狗来关切地抵一抵她掌心,都会觉得要好熬很多。
庄和初为着伏案写字,盘膝而坐,腰背离了倚靠,愈显得形影单薄。
千钟心头一动,紧挨过去,双臂环住他瘦而紧实的腰身,下巴一扬挨上他肩头,顺带着扬起一张明亮的笑脸,笑盈盈地接道。
“我只是觉着,大人飞黄腾达的好日子就快到了,我得多寻了机会在您跟前立功,好沾点福运!”
庄和初转脸垂眸看她,柔和的眉目依旧弯着,只是那道先前被她逗出的笑意在眼中流转间,不知融了些别的什么,如纱如雾。
那目光与她相接片刻,转而缓缓下移,落定在她唇上。
不知是在看什么。
千钟只当是自己唇上沾了什么,不由得抿了抿唇,舔舐一下。
不知怎的,这一动作,她手下隔衣环着的那片腰身倏然绷得紧紧的,那双盯在她唇间的眼眸里流转的波光炙热起来,像一片流淌的火。
一旁矮几上的跃跃灯火都被比衬得黯了一黯。
庄和初如此定定看了片刻,终于展臂将人往怀中揽紧,双唇微启,稍稍偏侧了脸,向她俯首而来。
千钟不明所以,以为人是要低头附来她耳边说些什么紧要的事,忙也抬头朝他凑近去。
一俯一仰,皆迎着对方而去。
千钟意识到似是有些凑得过近的时候,已经迟了。
微惊间轻启的唇瓣忽地撞上一片温软。
恰在此时灯花燃爆,“啪”一声响,满帐光影大乱。
千钟一慌。
定是她往前凑得太莽撞了!
千钟慌忙往后避让,才一动,揽在她腰间的手臂顿然松开了。
许是光影摇曳的缘故,千钟直觉得庄和初整个人都乱了一乱。
“大人对不起!我——”
“是我不好。”庄和初已别过脸去,抽回的手漫无目的地理着衣襟,嗓音滞涩。
千钟又凑近来,谨慎地停在个不至于撞上的距离,“您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庄和初一怔,转眼对上一道澄澈又茫然的目光,才忽地明白方才那一进一退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想说……”庄和初面颊上漫开一片薄薄的却也真实的血色,微微抿唇,看向还在摇荡不定的灯焰,“灯火爆花,是大喜之兆,真好。”
人明明还弯着笑意,可不知怎的,千钟瞧着,这笑意好像一碗苦药汤子喝下之后的那口蜜饯果子,总觉得是在遮些什么。
灯火爆花,分明是他俯首之后的事,真是要与她说这个吗?
千钟正思量着该不该再作追问,外面已浓稠的夜色里忽地响来一道怪声。
“呃啊——”
一声未绝,又接一声。
一声比一声凄厉。
接连几声过后,已骇然不似人声。
千钟惊诧之间循声望去,再转看回来时,那有些复杂的笑意已消散尽了,只有一片熟悉的令人无论身处何等境地都不由得心安的平和。
好像之前一切只是烛火摇曳出的错觉。
“庄大人……庄大人!”未等二人收拾起身,门外院中已传来驿丞由远及近的疾呼,“安澜院有变!请大人速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