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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第 1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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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各使团在怀远驿中按章程分院下榻,西凉使团是在安澜院安顿的,南绥使团则在与之隔着一处园子的海晏阁。
淳于昇出事,便是在当中的这处园子里。
当时淳于昇身边随着一名副使和两名使团护卫,百里靖是独身一人,事一出,那西凉副使便不由分说,把百里靖一并拉去了安澜院。
南绥使团得到消息,赶去安澜院时,西凉使团的人已把院门牢牢拦住了。
驿馆官员匆匆上报之后,也不敢多做什么,唯恐激化了本就剑拔弩张的情势,枉遭池鱼之祸。
是以两方只能如此在安澜院门口一面僵持着,一面清清楚楚听着门内百里靖与那将她拽来的西凉副使在院中唇枪舌剑,往来不休。
“世子一直醒不过来,若是有什么不好,我西凉使团定与南绥追究到底!”西凉副使人高马大,声如洪钟。
李惟昭站在他两步开外,仍觉震耳欲聋。
“贵使稍安勿躁……”李惟昭数不清第几次说出这一句,尽力委婉地提醒道,“当务之急,是厘清世子受伤前后原委。贵使若实在心绪难平,可否由南绥一方先讲?”
“由她说?”西凉副使大手一摆,“她满口巧言狡辩,不足为信!”
百里靖眉梢微扬,“自李少卿来询问,贵使什么前因后果都不讲,张口闭口就是追究我南绥,无凭无据,就如此急着下定断,莫不是这里头有什么古怪?”
“什么古怪?”西凉副使瞪圆了眼。
百里靖亦回敬过去,“你们西凉故意做局,蓄谋陷害于我。”
李惟昭一惊,这可不是能随便说的,“贵使慎言,一切尚未明了——”话没说完,已被西凉副使的洪钟之声盖去了。
“你这南绥毒妇!害我世子还颠倒黑白!”
百里靖弯着唇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礼尚往来而已,贵使怎么就急了呢?”
李惟昭直觉得头上的官帽比晨起更衣时小了几寸,勒得脑门疼。
按说,一国正使在怀远驿中出事,大理寺便是由正卿何万川亲自出面,也不为过。但何万川接到消息后斟酌一番,说,此事上还是要为大理寺留个退路。
何万川让李惟昭只管安心前来,先探探虚实,出点岔子也不要紧,自有他来兜底,若是他来打头阵,真有什么不妥,大理寺就彻底陷于被动,难有转圜了。
李惟昭明白这个被动。
裕王之前几番动作,想吞下大理寺之心已昭然若揭,如今晋国公府陡然与大皇子站去了一处,虽不足撼动裕王在朝中一人之下的地位,却也是对朝野间一众犹豫着是否支持嫡长皇子与之相抗的大小势力不小的鼓舞。
大皇子年前还来大理寺历练过。
这么个关节上,大理寺但有分毫差池,裕王必定咬紧不放,让整个大理寺上下不死都要脱层皮。
就算不为添一道权柄,也要做足了威慑。
李惟昭深谙其中利害,重任在肩,来时便做足了思量,提着十二分警醒,可来到这儿才意识到,自己应下这差事的时候,终究是年轻气盛,多少有些莽撞了。
他擅长观察入微,不厌其烦抽丝剥茧,析辨诡词,洞见真相,唯有一道短板,怎么也补不足,就是扯着官样文章说台面上的漂亮话。
来时只当是来查案的,哪知还没来得及到事发地看上一眼,就被驿馆官员火急火燎地拽到这来评理了。
能代表一国出使,哪怕是使团护卫,都绝非泛泛之辈,要么头脑极为活络,要么一口铁齿钢牙,眼前这二位显然在这两方面都是翘楚。
李惟昭还没想出应对这一句的周全说辞,他们就已经吵到下一句去了。
再待下去,怕独善其身都难了。
李惟昭顶着正月里的寒风,站在两侧不住朝他袭来的声浪里,已退而求其次地琢磨着脱身的说辞了,忽听院门口处绵绵不绝的吵嚷声遽然一定,拥在门口的人群渐次分开,恭恭敬敬让出条路来。
打头进来的是披甲执锐的羽林卫。
常日入宫上朝,李惟昭也没少见过这些皇宫禁卫,往日习惯了,不觉得什么,这会儿看着,直觉得有种神兵天降救人水火的敬意油然而生。
李惟昭心头才落定几分,下一眼看见羽林卫后面随着万喜而来的是什么人,不由得又是一愣。
一愣之后,不禁霍然暗叹,那至尊之位上的人果真是天纵英明。
万喜浑似看不出这一派剑拔弩张之势,一路挂着满面和气,和气里又透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稳着脚步上前来。
“昇世子情况如何了?”万喜关切问。
西凉副使朝那紧闭的房门一瞥,无甚好气,“还没醒呢。”
万喜不以为忤,和气地道了几句吉人天相的宽慰话,又道:“贵使的疑虑,皇上已着钦天监即刻去查看天象历法,一有推算结果,便会送来。皇上对昇世子的情况关心甚切,特旨谕翰林院庄和初大人前来。庄大人通达古今,学贯天人,精通歧黄之术,便是放在太医院里也是拔萃出群,少时又得蜀州品云观道长真传,深谙道门秘法……”
万喜面不改色地将庄和初往高处捧了又捧,才道:“容庄大人看看世子,或有转机。”
千钟掐着指尖儿听着,直觉得心头有些不安。
万喜这些话在她听着都是实情,但人都还没见着呢,万一这里头有什么解不了的蹊跷,这些现下听来的好话,那时可就全都要反着听了。
庄和初把话接过去时,果然谦逊地往回兜了兜,“万公公过誉。庄某才疏智浅,只是粗通一二,仰蒙天恩,愿尽绵力,为世子周全——”
庄和初话音未落,那西凉副使已一步上前,捉在庄和初手臂上,惊喜道:“我西凉使团自是信得过庄大人!听世子说,他在宫中无端牵扯进一桩命案,仰赖庄大人博学巧思,才澄清了误会。”
“庄某不敢贪功,是托县主与大皇子的福,为昇世子那晚行迹做了证明。”庄和初说着看向一旁的李惟昭,愈发谦逊道,“更是多亏了李少卿秉公直言。”
他直言了什么,他自己还记得清楚。
李惟昭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万喜喜道,“西凉贵使既无异议,庄大人,就请尽快去看看世子吧,皇上在宫里也甚是挂念呢。”
庄和初一时没动身,依旧看向李惟昭,“还望李少卿一同前往,襄助一二。”
李惟昭明白,庄和初定也是觉着这事里处处透着不对劲,提着小心,万一这里头生出什么幺蛾子,作证也好,推诿也罢,多一方在场,总是更方便。
就像那只凭空出现在他腰间的扇贝壳子。
李惟昭略一迟疑。
倒不是怕了他,不敢去,只是那里头……
李惟昭还没开口,那禁闭的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
挑帘出来的不是西凉使团的人,也不是怀远驿的官员。
是谢宗云。
万喜讶然一惊,后背暗暗冒出一重冷汗。
这一路过来,里里外外都没见有一个裕王府侍卫,没想到,裕王在庄府二话不说扯了阵仗就走,竟是轻车简从抢先一步赶到这里来了。
原当这些人站在院子里喝着风吵架,是怕扰了躺在里面的伤者呢。
谢宗云见着宫里来人也不多行几步,站在房门口向下一扫,就说请庄和初进去。
庄和初甫一动身,院中几乎所有人都随着动了一动,谢宗云居高而望,看得清楚,立时补道:“昇世子尚在昏迷,不宜过分搅扰,只庄大人和万公公进来就好。”
云升不忿地争辩一句,未等谢宗云发话,庄和初先低声道:“此处人多眼杂,劳你费心护好县主。”
云升朝千钟望去时,正见着一张颇有些惶然无措的脸。
也是,上回她来怀远驿,就赶上了一出大乱子,旧地重来,也没隔多少日子,想是心有余悸,难免有些害怕。
上回若论罪责,他也有照护不周之嫌,只是没人向他追究。
云升惭愧之间心头一软,也不作声了。
千钟应着庄和初的话巴巴做着个可怜样子,目送万喜和庄和初一进去,正暗暗思量着这里头的蹊跷,忽听百里靖笑了一声。
“我道是怎么凭白就扯到什么南绥邪术上?原来,西凉贵使同这位神通广大的庄大人还有这样一段渊源。这是早就筹谋好了,要联手栽害我?”
有一队羽林卫在这儿镇着,李惟昭抖擞些精神,皱眉道:“贵使这话从何说起?万公公适才不是说得清楚吗,请庄大人前来,是宫中的旨意。”
百里靖呵地一笑,“怕是连大雍天子都被他们算计了。瞧瞧,大雍满朝文武之中,既通医术,又懂道法,还能得西凉使团信任的,除了这位庄大人,还有第二人吗?挑好了萝卜再挖坑,便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了?”
千钟半躲在云升身后,暗暗打量百里靖。
这位南绥公主今日装束比在太平观那日看着随意轻便了些,仍是一身气派,置身一众男子之间,挺拔又自然舒展,毫不逊色。
争辩间扬起的几分锋锐,更显得她英气逼人。
只是她这话,乍听无疑是冲西凉使团去的,再听,就觉着弦外有音了。
南绥使团跟庄和初暗里往来这么几个回合,不说性命相托,也是有极大的信任了,怎么就一下子指摘起庄和初与西凉合伙害她了?
方才过来时,远远听着院里百里靖和西凉副使打嘴仗,就觉着那些句句带刺又句句打不到点子上的话,着实不像那个筹谋细密、行止稳重的南绥公主。
直到知道裕王在屋里,才一下子明白。
百里靖的好些话该都是嚷嚷给裕王听的,尤其是方才这几句。
越显出她跟庄和初不在一路上,越好暗中成事。
裕王自然不会因为这么轻飘飘几句话就全然相信,所以,百里靖这会儿突然把庄和初扯进来,为的该是另一件事。
——邀她吵架。
有时候,吵架未必不是好事,因为有吵架,就有讲和。
远来是客,尤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朝廷的贵客吵起来的,就非得有场讲和不可,所谓不打不成交,这是再入情入理不过的。
要讲和,就要见面。
哪怕不见面,也少不得要送道书信、送些礼物。
所以,这落到旁人耳中阴阳怪气的揣测,实实在在是对她情真意切的邀约。
千钟目光微动,一步从云升身后出来,面容一肃,直朝百里靖道:“您听听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
西凉副使正想回嘴,话都到了舌头根处,硬生生被这一声惊了回去。
一时间满院目光都凝来这方才还有些畏畏缩缩的小姑娘身上。
千钟略略昂头,底气十足道:“西凉世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家家里人心里着急,往各处猜想,想遍各种法子要查个清楚,我瞧着都在情在理。倒是您,这还没断出个结果呢,就逮着谁咬谁,可不像心怀坦荡的。您要跟这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您心急的什么?怕不是真叫人家说中了,心虚了,急着要撵我家大人走呀?”
李惟昭默默想遍了圣贤教诲,才定住心神,稳住神情。
他与这梅县主不过短短几次会面,已是印象深刻,这明明是个比在官场里摸爬多年的老油子还会说话的,也极有眼力,进退总是恰到好处,连裕王在她这儿挨骂都没词挑理。
怎么偏在这个时候转了性似的,上赶着火上浇油呢?
这话说得委实太重了,李惟昭只得硬着头皮打圆场,“梅县主的意思是……眼下一切情况未明,还是不要过度猜度为好,以免伤了和气。”
百里靖也打量着这突然站出来的人。
临出门时,庄和初怕千钟颈间伤处受风,又唤人给她取来一领镶了白狐领的披风,恰将她颈上伤处柔柔地护住,雪白的毛峰托着言辞激动间微微涨红的桃腮,晃眼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
再细细看,便看得出那一双小鹿似的眼眸里闪动着明亮的狡黠。
出使大雍以来,天天议事,百里靖已和雍朝各路官员打了不少交道,也见着了不少贤士英才,比这小姑娘有学问、有城府的大有人在,但比她聪慧果决又大胆的,寥寥无几。
她还不是仗着谁的势才大胆,是她看得明,想得透,当为则为。
百里靖笑笑,“县主是什么意思,我听得明白。前日县主奉旨来太平观送还披风,身子不便,可是我亲自陪县主去东司料理的。旁人说什么也就罢了,在县主眼中,我竟是这般为人吗?”
先前在人前交好,一下子就掰个彻底,是有些说不过去。
千钟心头一转,“这话您可得说明白,哪是我使唤您呀?是您要跟我去的。您是贵人,尊者赐不能辞,谁知道您是为的什么?您说庄大人跟西凉使团有交情,就是要合伙栽害您,我还说,您待我好,是知道裕王疼我,您和裕王是一路的,这会儿正合伙要害西凉世子,赖给我家大人呢!”
西凉副使听到这会儿才算彻底捋明白,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梅县主是站在他这头的,忙附和着帮腔,“就是!刚才裕王一来,数你话多。”
越吵越乱套了。
李惟昭再不擅长应对这些,也看得清眼前最该先按下的就是这位梅县主。好在,她一顿子说到这会儿,句句都是些使气的话,没什么指名道姓的责难,就还有转圜余地。
李惟昭上前拦身在千钟与百里靖之间,“县主只是为庄大人抱不平,并无指摘南绥贵使之意——”
她还没说到点子上吗?
千钟脑袋一歪,从李惟昭身侧探出头来,清清楚楚地补上一句。
“我就是说百里公主铁定有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