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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 1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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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果真是这个路子!
摸对了门路,千钟更添几分底气,又眉目一肃,有板有眼地道:“陛下,大人这话可不是瞎说的,皇城里街面上也常有这样的说法。”
萧承泽也一本正经问:“是吗?街上有什么说法啊?”
千钟一抬手,煞有介事地举起三根手指头。
“一个人莫名其妙断了命,在街面上无非就是三个讲头。一是自个儿多行不义,老天看不过眼,收了这人的阳寿。再一个,是亲近人里有八字不合的,克了他的命去。要是落在这两个讲头上,这家里活着的人往后日子就难过了。只有那些为着应劫挡灾而死的,算是功德圆满当菩萨去了,才能落着些好话——”
“一派胡言。”萧明宣忽寒声一喝,硬生生截断那说书似的话。
如万里晴空中忽地劈下一道惊雷,满堂都震了一震。
一片寂悄里,萧明宣声厉如刀,“梅县主如今既已正了身份,就该有个县主的规矩,过往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东西,便不要再动不动地往外掏。你不要脸面,庄和初一介朝廷命官还要脸面,大皇子还要脸面,天家还要脸面。再让本王听见你一句胡言乱语,定要以礼法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话音才一被喝断时,千钟便觉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被身边的人轻轻捉住了。
朝她掷来的字字句句越冷厉尖刻,那只手就被握得越牢。
仿佛无形中竖起一道高墙,将什么阴寒可怖的东西都隔在了墙外。
听得见,却伤不着。
萧明宣话音一落,千钟顺着那只手的牵握就势一挽,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便贴到了旁边人身上,也顾不上那人被她贴得通身一绷,忽闪着眼睛笑盈盈地望向萧明宣。
“我就是记性好,才总说这些话呀。皇城里谁不知道,都是托了裕王您的福,我才能有如今这样的好日子,要不是您非要庄大人立马娶了我,甭说嫁大官儿了,我这会儿还得在街上要饭呢!不念着过去的那些苦,也就是不念着裕王您的再造之恩呀。朝廷封个没心没肺的当县主,朝廷命官娶个忘恩负义的当夫人,那说出去才没脸呢,您说是不是?”
一顿子顶嘴的话,却句句声声都是捧着他讲,萧明宣好生一噎,舌头还没转过筋来,忽听席末的位子上传来响亮的一声。
“我觉得是。”
萧明宣循声一转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被谢宗云挪走了椅子的西凉世子已自顾自地溜达到庄和初空出的位子上,堂而皇之坐下来,甚至从那掰开剥好的烤橘子上揪下一瓣,边吃边品咂着堂中这场已与他干系越来越浅的戏码。
见萧明宣朝他瞥过来,淳于昇还颇显郑重地点了点头。
“……”
脸面一事,原就是给外人看的,要论外人,满堂这些人里再没有比这个更“外”的了。
这事上,还真有数他最有资格插一句嘴。
萧明宣喉头又是一堵。
一来二去,岔了几岔,莫说被连噎了两回的萧明宣,满堂人一时都有些想不起这会儿原是在议什么了。
“臣惭愧。”庄和初便在这时开了口,“臣久蒙圣恩,忝列朝班,原应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然臣——”
“你有话直说,少在这儿掉书袋子。”这回是萧承泽听不下去了。
“是。”庄和初颔首恭立,略去些本也只是客气一声的前话,直跃到关键处,“臣只看到干支里的天命,却未曾看到世间活生生的人命,多亏县主及时提醒,才如醍醐灌顶。死者已矣,但他还有亲朋挚友,要活在左邻右舍的口舌之间。人言可畏,倘若朝廷能以舍身抵挡灾厄的义士之名予以他应得的褒奖,他留下的孤儿寡母,日子才能好过些。”
萧承泽点头,“也就是梅县主淹留街巷日久,见多了世间冷暖,思虑才能触及如此细微之处。”对着千钟赞许罢,萧承泽目光一转,有意无意地朝一旁晋国公落去,“朕也算着实明白明白晋国公府以李少卿之言行教养后辈的苦心了。”
话头抛来,晋国公便一颔首,顺理成章接了过去。
“庄大人能看见天命,县主能看见人命,臣已老眼昏花,看不见那么高远,也看不见那么细微,只能看见自己立身的这寸朝堂。死者乃南绥出身的琴师,南绥敬奉道法,修天地之气,南绥琴师以身应天劫,不能不说是天道要南绥与我朝结义了。再则,若说南绥琴师在凶日受下这一劫,是历劫升仙而去了,也未可知。”
从天说到地,又从地说到眼前,越说越玄乎,但一个意思已经分明了——无论如何,这宗凶案在这些人口中转了一圈,竟生生转成了一件好事。
何万川在一旁正听得满心惴惴,忽听尊位上的人唤了他一声。
“何寺卿,你看,以庄大人这思路推敲,此案上还有疑点吗?”
“此案……”何万川上前一步,话已出口,又斟酌着换了个更恰当的句头,“此事,臣以为,推敲至此,已不属于刑狱事务之列了。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何寺卿这话才是正理。”萧明宣好似这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忽一扬声,“这些虚无缥缈的说辞,绝不合察疑断狱的章程,以此定案,传扬出去,定要贻笑大方。”
“裕王你那套说辞就不虚了吗?”又是那席末的位子上传过响亮的一声,“查案查不出个结果,急着交差,就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揪来当犯人。要不是在座的全比裕王脑子灵光,我这会儿是不是要去尝尝牢饭了?”
淳于昇说着起身上前来,朝尊位上一揖,“淳于昇奉西凉之主圣命,出使大雍,自问不是什么德才兼备之士,但也分得清是非黑白。此事原是大雍内政,轮不到外使插嘴,可裕王既然把我揪来了,我是不是也能说上一句?”
萧承泽点头,“世子可畅所欲言。”
“我觉得,”淳于昇大手一挥,略过裕王与谢宗云那一角,在满堂其他人面前挨个划过,兜出一道饱满的弧线,“这些,都是好人,您就听他们的吧。”
“……”
萧承泽好生清了清嗓,才忍住一道险些无法收场的笑意,摆出一副更合体面的若有所思之态,略显为难道:“以这些天命劫数之类说辞断案,确实不大合章法,不过,既然昇世子与列位卿家都认同这一解释,现下也没有铁据能将之推翻,那且交司天监去看看吧。”
说着,那犯愁的眉目一转,宽慰似地望向萧明宣,“若是司天监算着有差错,那就再从这南绥琴师的身上仔细深挖。朕相信,世上绝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查得够细,总能挖出些牵扯来。裕王弟,你说呢?”
萧明宣心头一凛。
这话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字字句句含沙射影。
萧明宣默然片刻,面上波澜不兴,“皇兄既已有圣断,臣弟自当听命。”
“好,此事就先这么办吧。裕王弟辛苦查证,庄和初厘清要害,梅县主与大皇子头脑清晰,深明大义,亦协助有功。大理寺少卿李惟昭不忘本分,晋国公家风端正,朕心甚慰,也甚为惭愧啊。”
萧承泽拭了拭剥栗子在指尖留下的残渍,站起身来。尊者一动,还在座上的裕王和晋国公也一并起了身。
萧承泽缓缓踱出两步,就驻足在晋国公面前。
“朕身为一国之君,对大皇子这位嫡长子的教养,远不及晋国公思虑深远。庄和初悉心教导大皇子多年,然体弱多病,虽学识广博,但随着大皇子年纪渐长,终究于管教之事上常常力有不逮,难顾周全。若晋国公不弃,日后,大皇子的课业,就交托于你了。”
萧廷俊愕然一怔。
他的课业交托给晋国公?
那就是说……
萧廷俊诧异间正要转目去寻,庄和初已一步跪上前来。
“臣愧负圣恩,万死难辞其咎——”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萧承泽亲自垂手,万喜忙搭上另一边,帮手将人搀起来,“先把身子养好,再为社稷出力也不迟。”
淡淡一句宽慰罢,也不容任何人多说一声,又道。
“时辰也不早了。今日一场误会,委屈了昇世子,裕王弟和大皇子就迟些出宫,与朕一同好好招待世子饮宴赔罪吧。旁的事,都容后再议。”
天子一言既出,再软和的话,也是不可违逆之命。
一群人奉旨而来,也奉旨而散。
千钟一路随着庄和初往宫外走,有宫人在旁引着路,庄和初一言未发,千钟便也一声不出,直到已经望见宫门时,万喜匆匆追过来,将一只打好的包袱交来给庄和初。
“前日大皇子去怀远驿办差的时候,宫里一位随行前去的女使不慎弄湿了衣裳,天寒地冻的,南绥正使心善,看着不落忍,就把自个儿的披风脱给她了。那女使回宫来后,已把披风清理干净,交了上来。皇上说正好今日南绥使团在太平观办玉皇诞的法事,您回府正好路过,就劳您顺手还了。”
“臣遵旨。”庄和初若无其事地接到手中,又客气地添道,“辛苦万公公专呈走一趟。”
这人一贯是这样的好脾气,可今日听着,就觉着有股难言的酸涩。
一件披风而已,就算是南绥正使的东西,还也不急在这一时,又何必特意叫他追上来这一趟,交给这人去还?
万喜琢磨一路,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为着另一桩事了。
“还有句话……”万喜软下尖细的话音,低低道,“您是看着大皇子长大的,那是不一样的情分,大皇子也知情重义,皇上心里都明白。但皇上这般苦心思量,是为了大皇子,也是为了您。大皇子要往高处走,势必要经些风浪,这才一冬,您就陪着受了多少折腾?皇上也是实在是心疼您呀。”
“多谢万公公提点。”庄和初含笑低眉,平和一如往常,“大皇子鹏程万里,在下能有送一程的缘分,已是三生之幸。若大皇子一时看不明,在下定会尽心相劝,不负圣恩。”
万喜长出一口气,“庄大人饱读圣贤书,就是通透!您能看到长远处,那便是有大福气的!”
万喜又添了几句宽心的话,便叮嘱宫人将二人好好送了出去。
上了马车,庄和初将那包袱好好安顿到身旁,再一转头,就见千钟从袖里摸出用手绢裹紧的小小一包。
是萧承泽议事时赏她的那些吃食。
贵人特意赐下的恩赏,一时吃不完,也要好好收起来带走,以表恭敬,千钟便拿手绢包了包揣来了。
这会儿掏出来,却是为着另一件要紧事。
千钟在身旁小心摊开手绢,从中拣出颗最大的烤栗子,栗子烤之前就划了口,顺着那烤得外翻的口子一剥,“咔”一声轻响,硬壳就乖乖脱开了。
“大人,”千钟捏着金灿灿的栗子仁,小心翼翼地递向庄和初,“您不能再教大皇子念书这事儿……可能,得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