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死去的那天》一挽故友顾古今

23、沼泽

　　风在棕色的眼眸中渐渐长大，却长成了怪物的模样，直直朝这里冲来。
　　“撤退！全员撤退！”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穆远扯着嗓子高喊。一些队员本就在离大门不远的位置，撤得很快。百穗则不然，他走得很深，对植物的执念有种将近疯魔的怪异。
　　“井”口有风坠落，砸向地面，大门的方向亦有空气顽童跑入。它们就像有固定的目标那样，朝百穗的方向奔去。
　　有风拨动穆远的头发，他被风的声音惊得转过身去。只看烟尘四溢，庞然大物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是由古老建筑堆砌而成的……尸体。
　　他想到什么，连命令都来不及下就冲了过去。再看，百穗已被压在“尸体”之下，下半身已经鲜血淋漓了。
　　作为人类，他撑不了太久。
　　就算灰尘遮掩，也可看出其脸色发白，那双浅色的眼眸却把对意外的惊恐藏得好好的。围巾胡乱铺在地上，只是虚虚地勾着脖颈。因科研而过于瘦弱的身子比起平日来沉重了不少，穆远两手绕过他下腋向上用力，无济于事。
　　不知是过于疼痛麻木还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在整一个试图营救的过程中，百穗一声不吭。
　　几个队员也跑过来想把压住百穗的建材给搬来，但在用力时，好巧不巧上面下了道死命令。
　　“全员撤退，人类伤员请尽力带回尸体。”
　　“该死……”穆远气得全身发抖，他好恨自己，好恨好恨，为什么这种时候自己竟一点力气都没有，为什么自己一点枪械都不会一条机械臂都抬不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队员看着信息栏上的死命令和发出的最后警报，陆陆续续散开了。穆远仍坚持着，眼睛控制不住地分泌泪水，打在灰上。
　　“不要，不要……不要。”他偏执地去搬百穗身边的建筑，就连信息栏上红通通的倒计时都没有看到。
　　百穗，他看到了，他挣扎着朝穆远伸出手，扯出标志性的温和笑容，说：“穆远哥，算了吧。”
　　而后用尽力气，把穆远推开。
　　轰然一声，他消失在建筑的尸体之下，血肉模糊。
　　他就这么消失了，无影无踪。连随身的遗书都没找到。
　　忽地，耳边咚的一声传来不知名的声音，就连鼻腔内也涌入了在此时过于清新的空气。
　　“穆教？穆教！”泪眼婆娑中，他看到秦三在自己面前晃着自己，江烨手里拿着什么，气息分外熟悉。
　　“那是什么？谁给你的？”下意识地，他脱口而出。江烨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就把纸张交给自己。
　　这张纸很老很老了，老到时间为它披上了以灰尘为线而织起的敛衣。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只依稀看得最后一行的几字：“家里丰收了，我先回去了。”
　　署名：百穗。
　　可百穗的家……早在他入伍前就被淹了啊。穆远惋惜地想着，身子情不自禁地发抖，吓得秦三和江烨围上来以免他在这种时候晕过去。
　　那里再不可能丰收了……百穗认不得家了……他回不去了……穆远小声抽泣着，随意抹了几把眼泪，看向袁惑。
　　队长早已用残骸撑开一条出去的道路，那些残骸正是当年压死挚友的尸体。
　　“走吧。”袁惑的身体在洞口阳光下好像剪影，不真实，也不虚假。
　　“下一步呢？”
　　“去战场外围，和指挥官会合。”袁惑敲了敲秦三的脑袋，暗自叹他不记会议内容。
　　“这次多亏你那大黑家伙了。”秦三不理睬，转头冲江烨嘿嘿笑着。江烨微微点头，就当是回应了。
　　几人的脚步声几前几后，断断续续地往上走。地面却一片死寂，只有战争后的尸体、遗骸和火药味。
　　“无人机……”江烨脚下踩到什么，便停住了，弯腰把跌坏的无人机捡起来，拍了拍。
　　嗯，还能用。
　　“覆写系统成功了？”“看来是。”“嚯，看来那个AI还有点用嘛。”秦三四处观望着，但周围实在安静得有些过头，心脏跳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
　　恍惚间，视野中出现成群的机械鸟，江烨眼神迷离，他看向三人，却见他们的身躯也扭曲得不成样子。
　　机械鸟调转了方向，捕猎般向他扑来。不该出现的水母下雨似的一个接一个从天上跌下。可他惊恐地挥起手，却发现四周一片寂静，没有机械鸟，没有头朝下的水母，只有三队友疑惑惊异的眼神。
　　“幻觉？”“不，盲猜精神海偏离。”秦三和穆远有一搭没一搭地尴尬着，看江烨恢复正常才自然起来。袁惑则一直沉默着，金色的眼睛看向目标的方向。
　　“走吧。”他说。
　　安全起见，秦三殿后，开启了斥候视角。
　　果然，不正常。他看着小地图和视角中通红的小点，咬紧了嘴唇。
　　富人区留了一手。
　　袁惑也是警惕，连续几步都没有引爆地下埋藏的电磁脉冲炸弹。直到不远处另一支倒霉的小队出脚，便带起了连锁反应。
　　从远方开始，火焰与爆破往这边来。
　　秦三推了穆远一把催促他快些跑，袁惑放慢速度把秦三推到前面，自己则以队长的身份“合理”殿后。江烨毫不客气，接下了保护穆教这可有可无的活。
　　还差一步，还差这一步。方才的坍塌把袁惑的机械腿摧残得不成样子，几乎不可动弹。可熟悉的人猛地伸出手，把他拽出爆炸范围，自己却狠狠跌入。
　　“秦三！！”他听到穆远在喊。
　　不止腿，连收声装置也被刚才那一声声爆炸折磨得近乎报废。江烨状态更差，针扎般的声音不断穿过耳膜，惹起头晕，失去了协调，走一步跌一步。
　　他甚至是摔出爆炸范围的，也伤了身子。
　　可……秦三不在了啊。
　　金色的眼眸中跃起爆破的火焰，黑发少年被爆炸腾起的火舌和碎石裹挟，带他到下面去。
　　那双金色的眼睛，在笑。
　　他在笑啊。
　　袁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等反应过来，那人只剩下残破不堪的尸体，被烟尘埋葬。
　　死亡，实在太突然了。
　　他打开之前收信息的匣子，里面放着的眼镜早已被爆炸震碎，破掉的镜片落在盒底，眼镜框折了几折，难以支撑镜片的重量，干脆也断在匣子里头。
　　看来没法交给孟泽笠了。
　　袁惑捧着盒子发呆，神使鬼差地在爆炸的废墟中开始翻找起来，直到指尖碰到某个微凉的金属，把它抠出，放在眼下看了又看。
　　那是秦三的铭牌，不过和孟泽笠的眼镜同一个下场。
　　“袁队，回去吧。”江烨背起奄奄一息的穆远，小声说。
　　他对秦三的死感到悲痛，但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从小到大，来到他身边然后死去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将近麻木了。
　　“秦三不在了，但穆教还活着。”他悄声提醒道。
　　“至少，救救还活着的人吧。”江烨耸耸肩，苦涩地笑着。
　　袁惑把那小匣子揣在怀里，没去看他。本该习惯的队友牺牲在此时变得痛苦，情感像被某种力量撑起，生生被放大无数倍再炸裂开，迸溅的疼痛逼得他流泪。那如出一辙又截然不同的金色眼眸下淌出清泪，在灰尘中洗出痕迹。
　　猩红色在一片灰蒙蒙中刺激着视觉，莫名感到烦躁的心情惹得江烨头昏脑胀，搀着穆远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直到手陷入肉里。
　　穆远身上没多少肉，实在是，太瘦了。
　　江烨清醒过来，只剩叹息。
　　走至战场边缘的医疗营，没等喘口气穆远就被推入急诊室。自己和袁惑被简单治疗下便又接到任务——清理战场残骸。
　　那一片“墓地”，到底有何清理之处呢？
　　江烨在心里提问，作为“狼”，有些属于纯人类的理解他实在无法读懂，只能照葫芦画瓢，去模仿，去成为。
　　他帮着袁惑挖出尸体里残缺或完好的心脏，放入收敛袋中，两人拎着袋子慢慢往回走。
　　好多人被炸碎了，连心脏的一块肉都没留下。
　　“袁队。”“嗯？”“带心脏回去，对人类来说，是什么意义。”没有话题的提出，没有问题的引子，这么血淋淋又活生生的问题就被抛出来，落在两人面前。
　　袁惑沉默了下，说：“应该是落叶归根。”
　　“身体已经回不了家了，至少，让他们的心回去吧。”红发男人笑了笑，拿过江烨手里那一袋心脏，放入箱中。
　　可他们分明知道天平塔的骗局。
　　让他们回收心脏只不过是为了用机械装置再次让它跳动，用微小的动力来产生电力，为这糟糕的人类再延长寿命罢了。
　　他们明明都知道。
　　江烨抱着一箱心脏不说话，只是工作着，一箱一箱地往行航器上塞。
　　突然，黑色胶状物糊住了他的口鼻，让他窒息晕倒在地。
　　“草！放开我！！”江烨扯住脸上的那一团往下拽，被连带着起身，却是陌生的房间。
　　房间里异常温暖，床头有烤好的面包片和煎蛋，盘子旁边还放着一杯牛奶，江烨小心翼翼地碰了下杯壁，是温热的。白发青年此时像刚刚从床上起来，头发乱糟糟的炸起几根，身上也只有一件单薄的背心，但也不觉得寒冷。他掀开被子往下走，毛茸茸的拖鞋让他有些不习惯。
　　江烨顺手把牛奶拿起抿了几口，是有些意外的口感。出于警惕，只啃了一小口面包，虽然不熟悉这种感觉，好歹比以前生啃压缩饼干全靠口水下咽的滋味要好些。
　　他站起身看向窗外的雪夜，月亮高高挂着，可路灯未眠，一些小青年也在街上走着，手里拿着玩物或小吃，嬉笑着。
　　上次见到这么温和的雪夜，是什么时候？他问自己。
　　抬眼，想来应是幻觉，楼下，那蓝发的高挑男人正背对着楼层坐在长椅上，好久好久。
　　这就是人类以前的生活吗？他啃了口对自己无害的面包，又灌了口牛奶。
　　真好啊。
　　但这只是梦。他厉声提醒着自己。
　　江烨，清醒点，可别沦陷这种美梦了。
　　它迟早会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