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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晚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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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宁坐在前往清楼的马车上,悲戚的目光投向繁华的街巷。
“对不起,阿霜姐。对不起,额吉、那噶额吉还有姨姨们。我是一定坚持要自己赴约的。”她心里默默地想着,“我们西部人最是重义气,知感恩,阿月姐和彩云阿姨一家几次三番向我们伸出援手,我实在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们因我受到牵连而坐视不管,更不能由阿霜姐替我冒这个险。再说……”
她回想起了从前,那个立于萤火之中惊艳了时光的东灵女人。
“你不如叫我索修日娅,我阿布给我起的乳名,在我们西部是雪莲花的意思。因为我阿布觉得我额吉像雪莲花那样纯净美丽,他希望我长大也和额吉一样漂亮。”
“你们北海名字太过拗口,我记不住,还是叫你宛宁好了。”
“你不记得我了?是我,宛宁·索修日娅,那年夏天我们一起在胡杨林看过萤火虫的!”
“在下不曾认识夏小姐,还请夏小姐自重。”
回忆的碎片一闪而过,她嘴角轻微地扬了扬,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弄花她脸上的油墨。
从前她在西部当王女的时候,总喜欢骑着骆驼东跑西跑。一年萤火纷飞的夏夜,她照常跑到戈壁深处的胡杨林,却在那里偶遇一名唱戏很好听的东灵阿姐。
她们非常投缘,不仅成了很好的朋友,她更是向那位阿姐求得了拜师学艺的机会,一学就是好多年。这几年的时间里,她从天真幼童长成懵懂少女,别样的情愫在她心中悄悄发了芽。
后来那名阿姐突然间从西部消失无踪,任凭她跑遍草原戈壁也没能寻到。直到战争爆发,她额吉带着她和余下族胞逃往玉阳山里,她才终于大胆翻山南下来到东灵的雪城。念着当年夏末晚间一起看过的流萤,她化名“夏晚萤”加入戏班,又坐稳晚间主场,终于从观众席中找出了记忆中那名东灵阿姐。
本以为这会是台本中所写的命中注定的重逢,爱情开始的标志。没想到对方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冷言讽刺她是个卑微的戏子,表明不愿和她这样不得体的人来往,让她这北海蛮族不要再出现在东灵的土地。
明明她是北海尊贵的西部王女,为了寻找当年这位东灵阿姐才隐姓埋名来到雪城;明明她只是在用阿姐当年教与她的技艺努力谋生,并借此表达对阿姐的思念爱恋……没想到阿姐回到东灵变成一个神秘组织的头领,有了新身份之后竟翻脸不认人,还口出恶言将她这般轻贱。
在戏班因为异族身份受尽打骂排挤,她都忍了过来,直到在她心爱的阿姐面前,她的骄傲和自尊被尽数打碎。忽然就觉得,雪城虽繁华,却比不上她的北海,她到底还是不属于这里的。
那天晚上,她对萨娜说很想回家,转过天来她们一起回到了玉阳的家。只有回到家,她才是那个众人疼爱的天真快乐的宛宁,而不是在异国她乡忍辱负重的可怜的夏晚萤。
如今机缘巧合之下,她再次回到了雪城,被卷进这样的事件,无意中又和那位阿姐重新产生关联。
她紧紧攥住手中的灵力石,自言自语道:“那个女人定是足够相信我的能力,才会把这个东西交给我。若我把这次的事办成了,说不定她就一改从前的态度,与我相认了呢……加油,宛宁·索修日娅!”
教堂的钟声正正好好敲响了七下,清楼灯火初上,戏幕拉起,女子高亢凄然的唱腔将一切笼罩。
大厅舞台之上,身着水墨白衣的宛宁就像清池中游曳的灵动锦鲤,迤逦着飘逸的尾巴从池水一跃到了茫茫云间。
在动作与动作的变化衔接之间,藏于水袖的灵力石不知不觉被她手心的汗水打湿。她只是将它攥得更紧,生怕一个手滑让它提前掉在了不合适的地方。
“只要用力把这东西扔出去,就能释放出里面的灵力,让眼前这些该死的洋鬼子还有这令人作呕的鬼地方一起被大火吞噬。”想到这里,她心中满是天降大任于身的忐忑,“冷静下来,就是现在,成败在此一举了。”
曲已唱至最精彩的部分,突然,她将长长的水袖甩出,就好像张开一双强有力的翅膀,远远看去如破云而出的野鹤,悲鸣着翱翔在天际。
——去死吧,毁我家园杀我阿布和千万族胞的侵略者!
——去死吧,害我全家流亡在外提心吊胆活着的龌龊鬼!
——去死吧,在我朋友的地盘烧杀抢掠又将我胁迫至此的败类们!
“记住我的我的名字我的脸,到下面找我阿布他们去替我讨个赏!记住我不是东灵唱戏的夏晚萤,是北海的王女宛宁·索修日娅!”
台下的西西亚士兵还在为她拍手叫好,一片嘈杂的鼓掌声与口哨声中,不多时便猛然注意到身侧有火焰蔓延。
“啊!火!”他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地叫着,狰狞的面孔很快就被火光吞没。
“可恶!”布鲁诺不断在地上滚动着,试图扑灭身上燃起的火苗,扯着嗓子喊道:“谁来帮帮我?谁来帮帮我?”
可他的一众下属都自顾不暇,一个接一个在恐慌骚乱中与火焰融为一体,没有人多给他一个眼神。
“该死的北海鬼,别想跑!”布鲁诺气急败坏,愤然举枪对准宛宁趁乱逃跑的背影。
“我做到了,做到了!阿霜姐,大家……我真的把他们都消灭了!”宛宁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微微发红,闪烁其中的光芒比身后的火光更加明亮,交织着强烈的愤怒与喜悦。
她距离大门仅一步之遥,兴奋地对近在咫尺的门锁伸出手。
就在她以为即将成功逃出之时,突然听到了几声刺耳的枪声,随后便有几缕灼烧般的痛感猝不及防地将她的喜悦击个粉碎。
看着身上白衣被鲜血染得殷红,她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倒在了地上。想要大喊,却好像发不出声音,想要站起身来打开门锁逃出去,却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只能任由血腥的味道在口中蔓延淌落。
“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了……站起来,宛宁·索修日娅,站起来啊!”
“阿姐她们在等我,额吉她们也在等我。还有,还有……”
可是遍布全身的剧痛无情地将她禁锢在那里,她用尽全身力气,只能颤颤巍巍地将手高举过头顶,看着视线之内不远处的门锁,却怎么也碰不到了。
最终唯有无力地趴在地上,看着蔓延的火势向她奔来。
“额吉,额吉……对不起,宛宁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您不必为我伤心,阿布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接应我的。宛宁和阿布还有西部大军一样,都是与敌军英勇作战的义士。”
“若您看到这一屋子葬于火海的西西亚兵,一定会为我骄傲,我们北海女儿也可以是独当一面的英杰。”
“还有阿霜姐,我们从小争到大,这次可是我赢了你呢……”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阿霜姐和她一样,比同龄男孩子还要好动。哪怕从长辈处分别获得了“东部勇士”和“西部勇士”之称,两人还是谁也不服谁,时常为争做“北海第一勇士”而大打出手。
懿欢公主为了哄好这俩孩子,给了她们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你们谁能从我手中抢过这颗草,谁就是北海第一勇士。”
两人同一时刻一跃而起,宛宁却霸道地一把推开霜晴,成功从她阿霜姐手中夺走了胜利的荣耀,还不忘欢呼雀跃地炫耀:“阿霜姐,快看,我现在是北海第一勇士!”
回忆结束,宛宁奋力转动着脑袋,回首望着冲天的大火,淌落的泪水与地上的鲜血融为一体。
“阿霜姐,快看……我现在是北海第一勇士……”
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恶作剧,不是吗?
突然,大门被人从外一剑劈开,宛宁无力地转过头,只见一个轻纱掩面的女子提着电光闪闪的利剑赶来。
她只看身形便一眼认出,此人就是她深藏于心多年的那位东灵阿姐。
“宛宁!”楚临萤快步来到她身边,“你还好吗?我来带你离开。”
呵,之前不是说好的不认识,这会儿怎么又突然认识了呢?是看她快死了,才良心发现来可怜她一下吗?
宛宁愤然闭上双眼,冷冷道:“这位姐姐认错人了……我们并不认识。”
楚临萤并不理会她的气话,想要将她背起,却看着蔓延至她水袖之上的火苗无从下手。
“你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姐姐呢?”楚临萤问道,“现在只有她有能力灭了这里的火,只有她能救你!”
“不关你的事……”宛宁凄惨一笑,“我和你……没有关系,不需要你……虚情假意的关心!”
反正她已经成功歼灭清楼敌军,帮了大忙,那楚临萤没有理由再瞧不起她。若是凯旋归来,她定会站到楚临萤面前,骄傲地再次介绍自己。可如今她落得这么个狼狈的样子,便不想得到楚临萤的任何眼神。
她想要的仅仅是来自这位阿姐的赞赏,而非怜悯。
楚临萤见状还想说些什么,没等得及开口,火势凶猛的舞台却开始一点点坍塌。
眼看着她们头上一块燃烧的板子即将落下,宛宁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楚临萤推了出去。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无比轻松,眼前依稀浮现出西部故乡苍凉的戈壁草原,茫茫风沙中,驼铃声声清脆入耳。
在那里,有威严的阿布,慈祥的阿奶,军营里豪爽的阿哥们,王帐外温柔的阿姐和活泼的阿弟阿妹……他们看到她,笑着对她打招呼,似乎是在迎接流落在外的王女回家。
她欢呼雀跃地冲到他们中间,和所有人打过招呼。随后她骑上骆驼,穿过成群的梭梭草,奔向远处巍然屹立的胡杨林,刚好看到夏末夜晚的漫天流萤。
萤火的深处,再没有那东灵阿姐典雅绮丽的身姿,只有记忆中初见所听的戏曲声在她耳边萦绕不绝。
她想唤一声阿姐,又觉得应该唤一声师母,再想一想,还是什么都别唤的最好,她可不想心心念念的故乡里有那负心女人的身影。
想到这里,她微笑着闭上眼睛,最后一滴眼泪随着头上那块燃烧的木板一同落下。
回家了,宛宁。
回家了,索修日娅。
渐浓的暮色中,冯家灯火也随之亮起。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冯夫人用一反常态的恼火语气对苏美奂道,“没和我们商量一下,私自就给霜儿下毒以换晚萤小姐赴约,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这下晚萤小姐可危险了!”
苏美奂本就不愿自己一家涉险,只希望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北海戏子换取自己和娘亲平安,没想到宛宁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下便有了理由。
于是她低下头,怯怯道:“可这是晚萤妹妹的意思啊……”
“人命关天,现在追责已经没有意义。”冯月昭一把将苏美奂拉到霜晴床边,“来,解毒。”
在一众责备目光的注视下,苏美奂不情愿地用灵力为霜晴解了毒。霜晴醒来得知事情的真相,都顾不上骂她,第一反应就是匆匆乘马车赶往清楼。
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待霜晴和冯月昭到达之时,整个清楼都已经被熊熊烈火吞没。
“宛宁!”霜晴大叫着她的名字,忙发动水灵力扑灭火焰。
天边的乌云感知到灵力召唤,纷纷聚在一起,慷慨地向人间倾洒泪水。
此时灵力石内的火灵力已经所剩不多,在倾盆大雨的浇灌下,火势很快褪去,随之露出的是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
霜晴茫然地环顾四周,昔日那样繁华的清楼,现已在这场大火中化作一片焦土。她跪在焦土之上,不断用双手翻找着,试图找到宛宁的踪影。
“宛宁!宛宁啊!回答我宛宁!”
她情愿相信这只是宛宁的一个恶作剧,那个活泼调皮的小阿妹此刻正躲在某个安全的角落,等着看她们为她伤心落泪的样子,再突然跳出来给她们一个惊喜,得意地说,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恶作剧。
“宛宁啊,出来吧,这个恶作剧一点都不好玩。”她一边挖,一边用手背擦着挂在脸上的泪水与雨水的混合物,“怪我来得太晚,让你久等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害怕,现在没事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冯月昭已经猜到了真实的结果,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看着霜晴近乎疯狂地挖着身下焦土,默默陪在她身边。
依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冯月昭警觉地回头看去,只见楚临萤撑伞走到她们身边。
楚临萤将伞往她们头上斜了斜,一声叹息过后,缓缓吐出两字:“节哀。”
霜晴听后一怔,她不敢相信会是那样的结果。
“宛宁回答我啊,这个恶作剧真的不好玩!我带你回家,去找你额吉,她还在等你呢,雪山里的大家都在等你呢!”她更加用力地挖着,即便是十指已经见血,却好像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冯月昭终于忍不住将她一把拉入怀中,不顾她如何挣扎,只是在滂沱大雨中紧紧抱住她,任由她靠在自己肩头哭得几近昏厥。
“宛宁说她只是来雪城送我一趟,之后就回去玉阳好好陪她额吉……她怎么就不算话了呢?她额吉在等她,所有人都在等她回家啊……”
“我知道。”冯月昭抚摸着霜晴被雨水淋透的长发,“走,我们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