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双生 ...
-
在这片万里无云的明朗天空,午后太阳高高挂在那里,晃得霜晴眼睛一酸。
她只知道额尼很爱她,会允许她自由地生长,而不被宫门王府那些专门针对女子的规则所束缚。却没有想到,那竟是额尼不遗余力都想要为她实现的心愿。
那人空灵的声音在她脑内幽幽响起:“此亦懿欢公主终身未成之愿也。”
突然间,霜晴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额尼的过往。
那时她的额尼还是最受先帝宠爱的懿欢公主,聪慧骄傲熠熠生辉,总是闲不下来的活泼开朗爱笑爱闹,喜欢跑遍宫里的各个角落。
扫街的太监、送饭的宫女、御膳房的厨子……她看到所有人都会笑着打声招呼,宫人们也都非常喜欢这位懿欢公主,甚至会专门拿来最甜的水果和糖糕,偷偷给她吃。
她的母妃,也就是当今太后为了看住她,不让她到处乱跑,常常带她到御花园那棵缠着红飘带的大梨树下,与另一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异域妃子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聊天,一坐就是一下午。
两名妃子之间,还夹着一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女孩。那女孩肤白胜雪,一头棕红长发在阳光下透着铜锈的色泽,远远看去就像西西亚进贡的漂亮的瓷娃娃。
那女孩只安静坐在母妃和姨母之间,不声不响地,用艳羡的目光直直看着树下这位一下一下踢着毽子的二姐姐。
小文慧见状停下了脚上的动作,拎着毽子小跑而去,热情邀请道:“雪儿妹妹,一起来玩吗?”
看着她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年幼的梨雪不禁缓缓站起身。
“不可以哦。”两个妃子中较为和善的那个拦下了她,又转头对文慧道:“你四妹妹先天不足,她不可以像你一样剧烈活动。”
另一个看起来厉害些的妃子便训斥道:“你什么时候能像梨雪一样,有点公主该有的文静样子。像这样成日只知道跑跑跳跳的像个乡下野丫头,成何体统?这么些绫罗绸缎的名贵衣裳,穿你身上简直浪费!”
小文慧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叉腰仰头,骄傲地反驳道:“汗阿玛说了,他就喜欢我这个样子!”
那名妃子讥讽似的给了她一个冷笑,深邃的眼眸充满了不屑:“哼,君王口中的喜欢听听就罢,何必当真。”
她最不愿意听到母妃那些过于晦涩的训规,总是采取左耳进右耳出的态度,虽然乖乖站在那里不动,眼神却灵活地游走在周遭的每一个角落。
忽然,她就将目光锁定在了花园的某处,许久没有移动。
“母妃……”她指了指刚才所看的方向,“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大姐姐是谁啊?为何她穿着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
这句话可吓坏了在场的众人。她们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分明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宫人都当小公主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先皇知道这件事后,特意请来皇族的祭司为她驱邪除病。
哪知祭司只看她一眼,便说道:“懿欢公主有着先天的神通,她是被苍天嫲嫲选中的神使。”
多年后再见,文慧已经成了一众皇子公主中最为博学多识的一位。
她依然坐在那棵梨树下,看到昔日所见的异乡女子,便合上书本,在一片洁白的梨花雪中牵起身旁妹妹的手。
“我知道了,你其实不是和我们一样的活人,对吗?”她问。
“善哉,懿欢小公主,当真少年早慧,前途无量。”
“哼哼,这可是我和雪儿妹妹共同的研究成果。”得到了明确的回应,她立马挂上了得意的笑容,“我们还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哦?愿闻其详。”
她道出了那个声音的真实身份,那个声音的主人竟开口收她为徒。
此后她有了师从的对象,读书更加刻苦,甚至有时会忽略掉她的雪儿妹妹。一到这种时候,梨雪便会耍起小性儿,同她生点闷气让她猜。而她活泼机灵能说会道,总能用各种办法将梨雪哄得破涕为笑,接着两人重归于好。
从始龀到豆蔻,她们几乎形影不离,又生得七八分相似的容貌,宫人们纷纷称她们是一对双生花:同一枝头开出红白两朵花,姐姐是红的花,明艳活泼,妹妹是白的花,清雅文静。
甚至有人打趣她们,将来莫不是要嫁与同一个额附才好,不然这一株二艳到头来还是无法并蒂而存。
文慧听说过双生花的传说:并蒂的花朵同时开放,彼此相爱却也被迫相争,相互不断吸取对方的精魂,最终只会一朵生长,另一朵枯萎。
她对这个说法很是不喜,为何其中一朵必须湮灭,才能换取另一朵的生存?只道:“并蒂而生的花是不会分开的。”
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文慧和梨雪是不会分开的。
就这样又很多年过去,这一次的文慧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站在皇宫城楼上,和母妃目送着和亲的队伍西去。
队伍里传出的送亲歌响彻苍穹,悠远绵长的曲调为秋风更添一丝凄凉。
“为什么?母妃。”她眼里的光第一次黯淡下来,“您明知道雪儿妹妹身体不好,为何偏偏选了她去西部和亲?”
她眼含热泪,激烈地质问道:“西部气候那样恶劣,西部男人又那样粗野,她哪里能承受得了?您这样会害了她的!”
那被她唤作母妃的女人只是冷冷剜了她一眼,厉声道:“害了她的不是本宫,是你才对。”
见她仍是一脸悲愤的样子,她母妃继续道:“西部首领替王子求娶东部公主,宫中只有你和梨雪两位公主适龄未婚。她知道你不愿意去,这才替你去的!”
听到这话,她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原来汗阿玛问我可愿嫁去西部是这个意思……”她缓缓蹲下身来,将整张脸埋在手中,“是我说不愿意,雪儿妹妹才替我去的。”
她母妃露出一丝冷笑,更为笃定地告诉她:“没错,梨雪是替你去的。就是你害了她,是你的任性害了她。不然后半生去西部受尽风沙的,应该是你才对。”
从那天起,昔日里那个走路带着风、明媚活泼如朝阳灿烂的小公主永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庄秀丽中规中矩的懿欢公主,是如人偶一般低眉顺眼了无生气的懿欢公主。
她的快乐、她的朝气、她眸中闪动的光芒……她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送亲的队伍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上。
“懿欢公主,悔否?”
她木讷地点了点头:“若是我不那么任性,若是我当时答应下来,雪儿就不会走了。她应该留在宫里,我应该嫁去西部。”
而后又喃喃低语道:“可我说不愿意和亲,只是不想早早地出嫁和她分开。明明我们两个那么用功读书,明明我们不嫁人也可以有所作为,明明我说过,文慧和梨雪是不会分开的……”
没过多久,她就成了全盛京女子羡慕的对象,正身着大红嫁衣盘坐在洞房等候郎君。
听着外面宾朋满座的热闹声音,她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想到接下来的人生,便被无法自制的愤怒促使着,掀开盖头狠狠丢在一旁。
“什么比亚部嫡子,什么玉阳第一才子,什么玉面郎君第一美男,谁在意这些?母妃说这是我八世修来的好福气,可我根本不稀得要!”
她眼泪终于抑制不住翻涌而出。
“雪儿啊,如果我当初没有说不愿意的话,那现在坐在这里受到万众艳羡的大概就是你了吧……”
“尽管我知道这也不是你想要的,可是至少,至少比那常年干旱苦寒的西部之地要好上太多……”
说着,她突然想到了双生花的传说,便掏出身下的斧头,毅然决然地架在脖子上,一副慷慨就义的架势:“如果双生的花必须一朵生存一朵湮灭,那么现在,我愿意做湮灭的那一朵。”
“汝当一死了之乎?”
她又听到了那个仅她可见的东灵女人的声音,这是她早年间师从的对象。
至此地步,她将遭遇全盘对这位师母托出:“反正母妃已经踏着雪儿的幸福取得西部势力支持,成功帮皇弟登基为帝。而我留在这里,只是一颗辅佐他执政的棋子,用来拉拢制衡下面部族的联姻筹码。我和雪儿,我们存在的意义,不过都是随时被牺牲献祭的羔羊罢了,我不愿意就这样成全了他们的美梦。”
她一双眉眼有着向上而生的力量,琥珀明眸仿佛燃烧着刚烈不屈的火焰。分明表示着不愿顺应这肮脏的世道,不愿用身体血肉去灌溉遍地毒株的土壤。
“您说过的,踏入他们规划的婚姻,生下他们期望的孩子,这无疑是在为压迫我们的皇权父权添砖加瓦,使其更加稳固强大,从而日益猖獗地压迫着我们的后辈。”她恨恨道,“既然无力改变这世间的规则,不如就让我先一步回到太阳的故乡,回到浩瀚的星空去,而不是留在这里继续做他们的帮凶。”
“汝若斯去矣,为汝病弱之妹所知……”那人却用一种淡漠中带着些许惋惜的声音道,“但恐其不济,随汝去之。”
她一听,立马将眸中的火焰熄灭,缓缓将斧头放了下去。她希望自己的花凋零之后妹妹的花依旧生存,而不是二人的花一同走向死亡腐烂。
“那我应该怎么办?”她茫然地问。
“若,孤知其易世之策,惟无完全之心也。”那人又道,“汝,愿听否?”
一年后,她抱着刚刚出世的女儿,凝重地问:“师母曾经说过的,当真算话?”
“君无戏言。”那人回答。
“那好,我答应你。”她眸中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郑重地点了点头,“请你赐予这孩子改变世界的力量,让她日后拥有权力和自由。哪怕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至少不要让她像我一样,一辈子被困在皇权与父权的牢笼里身不由己。”
随着一阵耀眼的紫光缓缓注入襁褓婴儿的身体,她抚摸着怀中女儿那一头象征太阳神后裔的红发,喃喃道:“万物生长靠太阳。这片寒冷得开不出并蒂双花的土地,就交给你来照亮了。”
回忆的片段到此处就停了下来,霜晴的意识慢慢回到现实,在顺着山坡滑落的过程中,好像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从前的一些疑惑。
难怪从前公主府内总是种着那样多的梨树。
难怪从前额尼总是在梨花开放的时节,频频望着那一树如雪的洁白出神,又为她取了这样的名字。
难怪从前额尼一边讨厌着西部,一边又教给她很多关于西部的东西。
难怪额尼变成了她记忆中严肃又谨慎的样子。
四姨替她嫁去西部的事,怕是她一生无法释怀的遗憾。是她过于自责,才半推半就将自己关进了内心的牢笼。
表面上,她是有着无上荣耀的长公主,受尽万人景仰的皇族大祭司。本质上,却始终都是华丽牢笼中一只逃不脱的鸟儿,用尽毕生气力为那些将她关进牢笼里的人们唱着泣血的赞歌。
“令人唏嘘否?”那人的声音依旧淡淡的,“若汝无治世之力,此亦汝之未来也。”
“我明白了。”霜晴一个深呼吸,坚定道:“非常感谢您,尊敬的雪灵女王。”
正当她收拾好心情,凝神屏气准备控制灵力的时候,上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她知道,又是她的月娘姐来救她了。
“赛音!”
冯月昭灵活如风的身影穿梭在树影之间,不一会儿就赶来霜晴的身边,双脚牢牢勾着树枝,倒挂而下向霜晴伸出手来:“快,抓住我的手!”
霜晴刚想顺从本能抓住那只伸向自己的援手,又猛然想到了额尼的过往以及雪灵女王的话。
若她没有掌控一切的能力,她和她的月娘姐,她们只怕也将被关在某个出不去的牢笼,从而促成一段身不由己的遗憾。
“不行,冯月昭。”她收回了手,“从今往后我必须自己掌控一切。”
眼看着她们就这样失之交臂,冯月昭稍微愣了那么一下,很快又追随着霜晴滑下的方向而去。
“好,我可以不出手。”她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余光瞥见姐姐紧随其后的身影,霜晴心中如堵了大石头一般的压抑感稍稍得到一点平息。
“无论如何你都会奔向我的,对吗?”霜晴回头问道。
“是的,无论如何。”冯月昭肯定地回答。
霜晴听后释然一笑,对她高高举起手来:“我也一样。”
说罢,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闭上眼睛大叫一声,再睁眼,便已经乘风稳稳飞起,飞向悠远的天空,到达与天上振翼翱翔的雌鹰平齐的高度。
尝试着自由控制风的方向,在天空盘旋了几圈,她又折回到树林的方向,召出祥云坐架,向站在树顶瞭望着她的冯月昭伸出手,明亮得意道:“看啊,你的意中人乘着七彩祥云来接你了。”
冯月昭一愣,随后噗嗤一声轻笑:“明明是白的。”
“这简单,我变。”
随着霜晴一声令下,脚下的云朵果真映着霞光晚照,呈现出彩虹的七种颜色。
她再次伸出手,眸中仿若有着燃烧不息的丰盈爱意。
万物皆沉没于火烧云霞的光影,唯有眼前这个明澈多情的女子立于云霞之上,张扬着她那荒诞不经的鲜活昳丽。
冯月昭缓缓递上自己的手,在指尖相触的刹那,仿佛心魂被燃烧殆尽。
她们架云乘风飞越山谷,若逃出牢笼的鸟儿震翅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不知向何方归去,只是恣意奔赴独属于两个人的梦境。
仿佛天地无垠,自在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