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寒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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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高悬，万籁俱寂。
玉阳城外，月亮河流淌而过的僻静山林，一个瘦弱的少女正在黑夜中拼命奔跑。
她大口喘着粗气，手脚早已在寒风中冻至麻木，额头的冷汗也冻成了一颗颗细小的冰珠，身后饥饿的狼群却依然紧追不舍。
意识一度变得模糊，最后一丝体力也被消耗殆尽。
尽管心脏跳得飞快，霜晴僵硬发木的身体却再也无法动弹，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眼看着眼冒绿光的狼群将自己团团围住，嘴里边淌着涎水，边吐露着腥臭的温热气息，唯一没有陷入麻木的大脑迅速被恐惧占领。
霜晴无助地抬起头，忽见一缕黑发飞扬划过夜空，在寒意彻骨的新月下散发隐隐清辉。
那黑发的主人持一柄月影弯刀凌空而出，手起刀落间，一群野狼接连毙命于她无情的利刃之下。
得……得救了……
霜晴知晓来者何人，不敢长久注视那黑衣包裹之下高挑矫健的绝世之姿，却又不住偷眼去看。
只见清冷月光洒落在那人白玉面容，照见鬓边几缕被薄汗微微打湿贴在脸颊的碎发，照见手中那柄干净得滴血不染的寒刃。
她利落地将弯刀入鞘，径直走向霜晴。
“涵姐姐……”霜晴用微弱的声音唤道。
冯霜涵没有答话，而是轻叹一口气，化作白雾散入空气。她眉目间仿佛自带一股冷冽之气，如正月里春寒料峭的夜风，余有冰霜未融的清寒。
只是在看向霜晴的刹那，会透出沁人心脾的温柔。
“回家。”冯霜涵只给出这样简短的一句话，便背起霜晴朝着林子的深处走去。
霜晴趴在这熟悉的背上，听着脚步沓过残雪与枯草的沙沙声，不由得感到一阵心安。
比亚比拉·霜晴，原是北海帝国最受宠的小公主。
然而四年前皇城遭遇突袭，她便同表姐一起被临危送出，从此跟着玉阳的姑姑隐居山林以求平安度日。
一开始皇城盛京还会定期分给她们救济，大概是后来战事吃紧，没多久就中断了，只会定期寄信到玉阳城与姑姑交流战况和两位小公主的近况。
霜晴生性好动，是个风风火火的姑娘。平常姑姑约束她较为严格，她便趁着姑姑每次进城取信不在家的空档，偷溜出去到山里四处探索。在她眼中，那简直是了不起的大冒险。
只是每一次，姑姑手下这个武力高强的涵姐姐都会在她沉浸冒险的时候出现，无情地将她“捉拿归案”。
就像今天这样。
“我可是北海最荣耀的扶光公主，我阿玛是东部第二大部族的首领，我额尼是皇家大祭司懿欢长公主，我皇舅是当今圣上、整个北海帝国的国主。”霜晴率先开口打破这山夜的寂静。（阿玛：父亲，额尼：母亲）
“所以呢？”冯霜涵声音不急不缓，如月亮河初春的冰雪融水，带着些许清澈见底的冷意，又带着些许滋养万物生发的温柔。
“所以……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总往外跑吗？”霜晴的声音和她极为不同，总是听起来欢快明媚，好像风吹过佛殿宝塔檐下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冯霜涵语气却忽然凝重下来，凝重得风都随之静止：“我只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霜晴不懂为何是最后一次，直到回到她们在此地的居所，眼前的景象才让她明白，她的涵姐姐没有唬她，这果然是最后一次。
只见屋内的东西已经被下人整理成大包小包装在马车上，从城里回来的姑姑就站在马车外，好像等待她们二人已久。
“搬家，我们马上搬家。”姑姑乌希哈这样说着，又絮絮叨叨地引她们上了马车，絮絮叨叨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乌希哈此番进城取信得知，国都盛京被彻底攻破，护国的两位长公主不知所踪，北海帝国宣布战败投降。若是西西亚军队继续向东进发，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会打到她们所在的玉阳，她们必须在此之前尽快撤离，前往不会被西西亚人找到的安全地带再度安家。
交代完这些，乌希哈又如往常一般，板着脸对偷跑出去的霜晴展开喋喋不休的说教。话里话外都在表达，女孩子家家应当温婉懂事，将来才能做贤良的妻子和慈祥的母亲。
其中尤其强调，她是北海最后的公主，身份高贵，更是要端庄持重，不能像粗野鄙陋的乡下丫头一样没规没矩。
这些话姑姑总是反反复复地说，霜晴听得无聊极了，眼神只顾停留在她头上，看着那象征寡妇的红的蓝的白的彩绳，同她满头黑发一起编成发辫高高盘起，却总有些带着卷卷的碎发径自探出，显得不太干净利落。
一如她细碎的话语，多余又啰嗦。
突然乌希哈一声干咳，霜晴立刻心虚地将游离的目光收了起来，正对上姑姑那严肃又落寞的眼神。
乌希哈许是知道她不爱听这些，转而又苦口婆心对她打起了感情牌。
“当年你阿玛在西西亚遇害，皇上向西西亚王追责，才引发了这一系列战争。懿欢长公主留在盛京应战，却冒险将你和长庚公主送出盛京托付于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护你们周全。现在她不知所踪，我更要替她和你死去的阿玛照看好你。”
“皇上太后虽被软禁在宫里，却也保留着名号，没有被赶下台。你是流落在外的北海皇室最后的血脉，而我是下面部族出身的福晋，若我这样一介臣妇没有履行好监护你的职责，让你在我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又该如何对得起懿欢长公主，如何对得起皇上和太后……”
从前也是这样，一旦乌希哈搬出这些人来，霜晴便会忍不住低头服软，毕竟从前在盛京这几个人最为疼她，她也实在挂念他们。
然而表面上服了软之后，她下次还敢。
她们从夜里出发，一路向南，翻越连绵的山脉，迎着山外荒原吹来的滚滚风沙，终于在天亮之后到达一处泉眼。乌希哈在此停车休息，霜晴这才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她逃也似的跳下车，站在泉边洗手洗脸准备吃饭。
冰冷的山泉水打在手上，霜晴被刺骨寒意激得用力哆嗦了一下，随后端详起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一双吊梢狐狸眼，一对明澈琥珀眸，热烈张扬古灵精怪，闪烁着生灵面对苦寒之地的天然野性与不屈斗志。额前几缕碎发经风吹动，连同身后狂放卷曲的长发一起被朝阳镀上赤红光辉，就好像焰火迎风跃动，慷慨鲜活地，为她照亮身后的雪山和草原。
她大喇喇地甩干手上的水珠，站起身来，一边舒展着身体，一边对着两位姐姐发着牢骚。
“可算出来透了口气，听姑姑唠叨一整晚，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跟你们讲哦，我记得小时候看的神话书上有个唐国，唐国有个西天取经的僧人，我看姑姑教训我念念有词的样子和那唐国僧人念起紧箍咒来差不多。”
顿了顿，又叉着腰补了一句：“不对，不是差不多，那简直一模一样！”
她天真俏皮的话语逗得沈筠溪掩面轻笑，一旁的冯霜涵却无动于衷。
见此状况，沈筠溪也悄悄收敛起笑意，正儿八经对霜晴道：“福晋说的没错，古人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我二人都是长公主的女儿，皇舅破例亲封的庶公主，身份何其贵重，自是要以端庄持重的贞静姿态为要。”
沈筠溪是太后长女所出，霜晴的姨表姐，乌希哈先前提到的长庚公主。由于其父早逝，其母为将驻守边疆，她自幼生活在皇宫，由太后亲自抚养教导，为人知书达理，却也充满了上位者的优越与刻板。
霜晴自是不认同她的话，微笑着翻了个白眼，反驳道：“历代皇子都被鼓励勇敢闯荡、大展拳脚，怎就偏偏我们这些公主，要以贵重贞静为由，反而被关在宫门深院束手束脚的？”
“福晋也是为了我们着想。”沈筠溪一板一眼的语调好像在背书，“她虽不是我们的生身之母，这些年里却照料着我们的生活，保护着我们的安全。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福晋待我们这般好，我们也应规矩懂事些，体谅她的苦心才是。”
乌希哈孀居多年无儿无女，流落在外这些年便充当着她们母亲一角，给予她们关怀和陪伴，暂缓她们远离双亲的不安。在沈筠溪看来，她必然是真心在意她们的人身安全，才会对她们进行喋喋不休的说教，又派养女兼暗卫的冯霜涵时刻近身保护着她们。
霜晴其实也知道这些，然而她实在是不喜欢姑姑那套铁链栓狗一样的规矩，听一次头疼一次，就好像自己脖子上也多了层沉重的枷锁。
明明从前她额尼不是这样教她的。
“依我看，就是古往今来都在打压束缚女子，生生把天上的海东青逼成了笼中的金丝雀，才让北海日渐衰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她对沈筠溪道出了对于此次战败的真实看法，“若不是我们女子——北海一半的人口都在遭受这些所谓规矩的限制，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只能困于深宅当个安静无用的人偶，我们此番又何至于战败？”
沈筠溪却并不认同她的想法，又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地反驳起她来。霜晴亦是不认输，刚想回嘴，只听肚子不地咕噜一声。
折腾了一晚没吃东西，她此刻可是饿极了。
冯霜涵全程没有参与她们的对话，只静静站在一旁，就好像她是清风明月所化之人，虽身在尘寰，心绪却始终游离在俗世喧嚷之外，不染毫分。
只是听到霜晴肚子发出请求进食的声响，她才默默掏出携带的干粮，分发到这两个争论不休的妹妹手上。
霜晴接过肉干，收敛起方才骄横倔强的样子，礼貌地对冯霜涵道一声谢谢，并回以一个明媚动人的笑容。
这个笑容犹如仲夏正午的阳光，冯霜涵的目光有一瞬不可避免地被其吸引，仿佛她一笑，玉阳雪山的亘古冰雪都会随之融化。
一声干咳将空气中的静默打破，她们回头看去，乌希哈拿着一个包裹向她们走来，挂上了和蔼又不失庄重的笑容。
冯霜涵的思绪即刻又被拉回到当下的严寒，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恭恭敬敬道：“乌吉赫额尼。”（乌吉赫额尼：养母）
乌希哈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给了她们一人一套东灵样式的袄裙，叮嘱道：“我们此番翻山南下，扮作平民百姓潜入东灵。北海的装束太过显眼，你们快快换上我手里的衣服，我们抓紧时间接着赶路。”
“东灵？！”霜晴忍不住惊叫出声。
大陆最东方那个由女子建立并掌权的东灵王国，她从前一度暗自向往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寒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