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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亮在天上 ...

  •   砖墙瓦石旁,青绿色的草地,小树林的角落,月亮在天上弯弯照着。

      “警察都拉起横幅了,肯定是死人了。”

      “不能,咱县里安稳的很,我儿子就在警察局里当警察,死人了我咋没听说?”

      一穿着白汗衫的老头坐在小板凳上,拿手里的大蒲扇扇了扇:“哎,他婶子,这事怎么能让你知道,不能说,不能说。”

      旁边马大妈一开口声音有些大:“这有啥不能说的,就是咱附近小区的,打听打听就都知道了。”她有意停顿一下,耷拉着脸装作嫌弃地模样,见没人问,才又勉强似的说道:“那女的是自己跳的楼。”
      说的遮遮掩掩,看起来像是不大喜欢讨论这些天糟的事。

      “那不自己跳的还能怎么的。”旁边有人哂笑,觉得马大妈这话颠三倒四,故意渲染气氛。

      马大妈不说话了。

      安静地久了旁边有人想找个话题,便道:“今天的月亮可真圆。”

      随意地拍着腿的马大妈听见了,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嗯来。

      “那女娃子是隔壁村的,就是谁刘嫂子她家亲戚,侄女还是外甥女啥的。”众人便又看过来,独马大姐和刚刚夸月亮的那位面对面似听非听。

      “原本就有点子病,听说那天去做核酸,去的时候还挺好的,忘了戴口罩,旁边人提醒她回去取的,她就回去取了口罩,做完核酸就跳楼了。”

      听完这知情人士陈述,众人又问了几句,各自唏嘘。

      有人感同身受道:“家里人得多伤心呐。年纪轻轻……”
      *
      三天前,太阳白花花地照在大地上,小区的喇叭里传来一声一声亲切的提醒声,但尽管大多数人都循规蹈矩,有一小部分着急的那儿等不了。

      一个穿着黄色长裙的长发女人牵着自己孩子站到了窗口前,将自己半大的孩子半抱了抱,没抱起来,低声道:“张嘴啊。”

      后面的人抬起眼来默不作声,在心底烦躁道:本来晚上还要补班就烦,天天插队,天天插队,能多考两分不成?

      再往后一位穿着湛蓝色背心的人心想:这喇叭的声音真是吵,行行好,快点结束吧,站的人脚都麻了。

      一名穿着校服,理着时髦头发的半大少年,捻了捻地上不存在的小虫,心想: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把她约出来。

      待在妈妈身边的小女孩看了看旁边爬树的几名“小皮猴”露出有些向往的眼神。

      那小树是五年前种下的,到了这里后就是这样了,矮矮地分着杈,像两只举起的双手,正好够两个小孩抓住。

      “注意间距!”志愿者们在旁边喷洒着消毒水,开口道。

      同一时间,不远处的五号楼二单元楼道内,左侧门打开,一个梳着长辫子,身量瘦高穿着防晒衣的女性提着一袋垃圾走了出来。

      她面容寡淡,肩膀内敛,背仔细看有点弯,像是被放进什么大染缸里冲刷了一遍又一遍,染上颜色后又挂到太阳底下暴晒,再经过大雨的冲刷,最后一块皱巴巴白苍苍的破布就掉了下来。

      打开有些脏兮兮的大型垃圾桶的盖,女人伸手把那一袋垃圾扔了进去。

      远处传来交谈的声音,背景是不够严肃也不够亲切的提醒喇叭声。

      “今天我妈说孩子的成绩又有点下降,我寻思着要么还是接到咱这儿来。”

      “接就接。你看着决定就好了嘛。”

      “…………”

      女人等那他们走了之后才慢吞吞的走过去,虽然避开了那对一看就活力满满让人心畏的年轻夫妇,但是前面仍然有陆续不断往这边走来的人,队伍也长的很。

      她尽量走的稳当一点,幸而手里拿着手机,不然她就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摆了。

      手机真是人类智慧的发明,怎么会这样用处多多。想必那发明手机的人一开始也没想到这种奇怪的用途吧?

      这段不长的路上,有人瞥了一眼她。只是正常的一撇罢了,大概率也没带什么特殊情感,但女人就感觉整个人寒毛都炸了起来。

      忽然她又看到前方迎面走来的人,只是比起刚刚的紧张,面对这人时她就放松地不能再放松了。

      只听她叫了一声:“妈。”

      对面的女人穿着黑色花背心,身材微微臃肿,头上带着遮阳帽,道:“怎么才下来啊,刚刚人可少了。”

      “真的吗?我洗了个头。”

      两人又说了几句没有营养的话,那做母亲的嘱托道:“等会儿去家里吃饭啊。”

      女人应下来,又往队伍走去,肩膀放松了些。

      排在队伍里就好像踏实了些,但前后的人离得不远不近,她就又别扭起来,半饷,同其他人一样低头拿着手机玩了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不清余光中走过了多少人,终于快到了窗口。

      “哎,得带口罩才行。”有旁边的志愿者发现了她。

      女人这才记起来,应了一声退出了队伍,转头往回走去。

      走了两步不自觉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回到楼道内,看着不动弹的电梯不免有些错愣。

      怎么突然就坏了?

      不过这电梯年久失修,坏了也是正常的,就是要一层一层爬上去了。

      女人觉得自己有些倒霉。

      她转身往楼梯走去,斑驳的楼梯,上面的倒是没什么灰尘,那些物业上的保洁老奶奶们每天都有过来清扫。

      第一层轻轻松松就爬上去了,第二层也还很轻松。

      女人脚步一顿。

      为什么两层的台阶数量不一样呢?她怀疑是自己数错了,但心里莫名有了恐惧。

      想到了昨天晚上她家的猫抓了一宿的房门,明明平日里性情那么温顺,不知怎么的这两天总是做这种怪异的事。

      女人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爬个楼梯而已,自己也能想出这么多来吓唬自己。要是真有这些东西,她倒还真想看看是什么样子,干脆直接带走她算了。

      她无奈摇了摇头,脚步不停,一步一步走的很结实。

      第三层因为在想事情,所以没有数,不过大概也就那些数。

      第四层和第一层是一样的,第五层和第一层是一样的,第七层和第一层是一样的。

      数到这里女人就有些无聊了。

      看来是她纯粹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第八层………刚刚数的是多少来着?女人怔了怔。

      待到她掏家门钥匙的时候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咔哒。”

      她将门拉开,感到了一股陌生感袭来。

      有一点奇怪。

      女人迟疑地往里走,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让人害怕的声音。

      外面的太阳还在天空照着,但是留在客厅的却只是一点点。温馨的壁画墙面,冰冷的餐桌。一切好像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在某些细小微妙的地方有了变化。

      客厅不大,她没两步就走到了自己铺的地毯上,毛茸茸的地毯给了她一丝喘气的时间,也将周围的微妙尽数抹去。

      真是的,就说不可能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嘛。

      “咚。”一声细小的声音出现。

      女人没太在意,要去拿自己的口罩。等会儿还要去妈妈那里吃饭呢。

      口罩被她放在茶几下的左侧柜子中,半遮的桌布被撩起,房间内忽然很寂静。

      连钟表的声音都凝滞。

      女人握在柜子上的手停了下来。

      猫呢?

      往常不是都在门口等着她吗?

      她忽然心脏停了一瞬,后脖颈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嘴巴好像粘了粘合剂,怎么也打不开,脊背有些凉,但客厅并没有风,腿半跪在地上,一只手还扶在桌面,头垂着保持着一个去拉柜门的姿势。

      猫呢?

      “喵~”

      时间仿佛流通起来,她看到自家的那只懒猫摇着尾巴朝自己走来,走到自己身边又故意绕开。

      这只肥猫是她在小区内捡的,才捡到的时候可怜巴巴的,瘦瘦小小的一团,像是受了什么欺负一样。

      小区内流浪猫多,它这样一个小个子去抢粮食肯定抢不过人家,所以思量再三后她才将它带回来,逐渐养成了这副大爷样子。

      女人拉开柜门,如她所想的那般发出了吱呀刺耳的声音。

      “吧嗒吧嗒。”她朝钟表望去,刚刚只是一时错觉,一切都和以往的任何一个白天一样。

      她拿了口罩很快把柜门推了回去。

      肥猫这时跑过来开始蹭她的脚,女人把猫往外踢了踢。

      突然,她瞳孔收缩,往后连退了几步,眼前有一瞬的恍惚。

      脚边的肥猫见她后退又往这边走来。

      女人定睛看去,橘黄色的身体胖胖的短毛,是自己的猫。

      刚刚它肚子下面是不是溢出了点黑色的发丝一样的东西?

      她有些惊疑不定,干脆抓过它来摸着它的脊背让它翻身,肚子上肉嘟嘟、干干净净。

      看来是眼花了。

      肥猫喵呜一声爬起来悠悠嗒嗒地往卧室去。

      女人将口罩戴在脸上,像遮住柔软的嫩肉,感觉整个人都像是被包裹其中,极大地加强了她的安全感。

      像她这种人怎么会忘记戴口罩下去呢?她突然有些不解。

      是因为口罩放在柜子里,去拿太麻烦了吗?

      但是这只是开关一下柜子的举手可为之事而已。茶几就在客厅,离房门这么近。

      她转念一想:确实,像口罩这种出门就需要的物品,一直放在柜子里,每次都要拿的话是有点麻烦。聪明人早就应该把它放在随手可拿的玄关处。

      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等回来就这样做吧,现在她需要快点下去,不然人肯定更多了。

      金属门打开又关上,合上门前,她背后的客厅空荡荡没有半分生机。

      直接要往楼梯走的她顿住脚步。

      电梯……好了?

      这么快就修好了?

      女人确信自己在家待的时间不长,整个过程顶多五分钟左右。

      她感到有点离奇。

      但不过是电梯又修好了而已。像东西坏了又被修好,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在这个世界上这样正常的事情最正常不过。

      电梯很快从下往上到达女人所在的楼层,她走进明亮又阴暗的电梯,伸出手将第一层的按钮点亮,像点亮一盏迟早会熄灭的小灯。上面电子屏幕上红色的字符呈递减地变化,随着一声齿轮摩擦一样的开门声第一层的景象映入她的眼帘。

      她错愣地看着没有依靠的空气中正中央浮动着简单的字符,意思是——留下来。

      留下来。

      留下来。

      留下来。

      留下来。

      有嘈杂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

      电梯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一刻有着钢筋铁骨的电梯仿佛活了过来,露出血迹斑斑的内里。头顶的白炽灯闪烁,角落里出现无人可见地粘腻的水流,有黑色的线从其中支起身子般朝门边的人探来。

      女人惊愕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喘息一声,一阵恍惚,一眨眼间所有的景象如潮水般消失,只有那种紧迫压抑的氛围留在电梯中。

      风又开始流动,心跳声渐渐弱下去。没有鬼怪,没有人声,也没有机器轰鸣声。

      她往前迈出去,心有余悸地转头朝空无一物的电梯看去。

      再正常不过了。

      是幻觉?

      原本她最讨厌人群,她畏惧害怕那些与她毫无半点共同特点的人们。他们那样鲜活,他们的喜怒哀乐都那样生动,他们那样地同其他人一般相连,他们太过尖锐,他们太过突出,让女人觉得只要凑近苍白的纸就会被碾成一片一片地碎末。如今她却迫不及待回到人群,回到那热闹至极又美好鲜活的人群。

      走快点就到了。

      这不就在前面吗?

      前面的人这样多。

      女人脚步虚虚几乎逃也似的来到人群中,站在队尾排着队。

      脊背那种发凉的感觉没有消失,她仍能感受到那股特殊的存在在某处凝望着她。或许是草丛深处那照不到太阳的存在,也或许是二楼那多出一阶的台阶,那冲她向来触手的电梯,那……从不存在的猫。

      那只猫。

      那只猫。

      【我真的有一只猫吗?】——女人充血的大脑在询问。

      她放在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打着哆嗦,长长的队伍有说有笑,喇叭中还是熟悉的声音,可一切仿佛都罩了一层膜,将她隔离在外。

      后边又来了排队的人,可蒙雾的感觉一点都没有消失。胸膛闷闷的,呼吸好像被一双密丝一样的手捂住。

      女人将手伸向口罩,突然想起排队时要戴口罩。手又放下来。

      队伍一点一点地往窗口走进。

      “不得了,今天竟然没有。”前面的人突兀的出口说道。

      没有什么?

      前面的人回过头来是乐呵呵的样子。

      “今天没有人肉吃嘞。”

      女人脑子中仿佛响起一声炸雷,她口罩下的眼睛不自觉瞪大,紧闭着的牙齿不自觉颤抖相互碰撞。面上的口罩将她层层包裹,让她在窒息中眩晕,腿脚发软失去逃跑的资格。

      “辖,老李你又跟人小孩子说什么胡话呢。”身后有人笑着调侃。

      老李哈哈两声道:“说两句玩笑而已嘛。”

      身后的人本想再打趣两声,却注意到戴着口罩的姑娘那苍白的脸色,顿了顿,怪异地闭了嘴。

      前后左右的声音又消失了。

      女人跟着队伍移动,前面又有人做完检测离开。

      志愿者在道路上喷了酒精一类的消毒水,将人群规整,那一条湿答答地直线在她们身边往后蔓延。有一个人隔着这条线路过她的肩膀边,短暂的余光中她看到那人过于青白色的面容。

      那种奇特的感觉又在悄悄浮现。

      她蓦然转头朝走远的那个人看去,只看到他的背影,他肩膀宽大,走路匆匆,脚步显得摇摇晃晃。

      像某个恐怖电影的杀人犯。

      女人将头又转了回去,景色变换间后边的人口罩下变成了金属样的面容,眼睛很大,跟电影中的机械人一样。

      她不敢往后看只看到前面的人脖子上好像散发着金属样的微光。

      越往前走,那种窒息的氛围就越小,走到窗口后,女人又镇静下来,她看着眼前离开的人们。

      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平常模样,透露出祥和。

      这不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吗?

      “张嘴。”窗口里面穿着白色防护服从头裹到脚的人示意道。

      女人摘下口罩,张开嘴,看着细长的棉棒伸入自己口中,像等待着捕食的鱼。

      下一秒,她像所有其他人一样离去,不同的是她轻松的脚步从第三十二步时变得极为沉重。

      脚步没有变化,是心重了。

      或许不该回去。

      不是要去妈妈那里吃饭吗?

      可是她还没有去给猫开猫罐头,说好了每天都要做的。

      女人不是个决绝的性子,她向来优柔寡断,做一件事情要计划好些天,仿佛没有先前的计划就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离开上一任吸血鬼老板,她计划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说出口。离开前两个人闹得很僵,大吵了一架,大致就是他说东郭先生与狼,她说如果公司是这样决定的那么就法庭上见。

      很快那栋看起来很热闹的房子就又出现在她眼前,有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地从单元门里走了出来。

      可能他们是哪一层的邻居。

      现代社会拉近了人们的距离,让人们远隔万里甚至不在一个星球都可以进行交谈。现代社会也切断了一些人的需要,让那些本就形单影只又不善言谈的人们彻底远离一些非必要的社会行为。他们有些是独身主义者,有些或许不是,他们是不够精细完整的社会齿轮中的缩影。

      有书中说,人的死亡有三次,第一次是物理意义——你死去,第二次是社会意义——在葬礼向所有人宣布你的死亡,第三次是灵魂的死亡——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忘记了你。

      女人觉得对于自己这种庸庸碌碌的小人物而言,一旦物理意义上死去,那很快就会彻底死去了。

      她是有些惧怕死亡的。

      但向往死亡是人的天性,刻在基因里,刻在灵魂中。

      不然为什么到了年老的时候,即便身体还康健着,却仍然从内到外从上到下透露出腐朽的气息?才出生的小孩畏惧着生命,用嘹亮的嗓音宣告着心底的恐惧;年迈的老人畏惧着离世,迟迟不愿意咽下唇齿中的最后一口带血的痰。

      人类的灵魂和身体都如此的脆弱和矛盾,那些存在于哲人口中永恒的思想落到这肉体凡胎都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他们在所有的纬度空间都是永恒的,只有在自己萌芽的土壤中如此卑微。

      那疑似邻居的男女站到了楼前停了下来,讨论着一件不清晰的小事。

      女人便不敢停留,只往内走去。

      到了楼梯与电梯的交叉口,她脚步一顿往楼梯中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头上的电灯变得昏暗,是外面的太阳落下了。

      她听见有人在争吵,冰冷的扶手带不来安全感,墙壁又变得破旧,白色的墙面轻轻一蹭就往下掉,扑簌簌地跟某人干枯的皮肤一样。

      到了家就好了吧。

      想一想那软绵绵又温暖的地毯,想一想水桶中没修剪的花枝。到时候她要跪在地毯上,将头埋到里面,感受那浓浓的安全感。

      二楼,女人看着那眼前砰砰作响的门惊诧地停下脚步,里面的人仿佛是在撞击。

      她愕然且腿软地看着。

      接着门开了,从里面跑出来一个背着包的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有一头披散的乱糟糟的头发,脸蛋红彤彤又惨白,擦着她的腿跑了下去,没坐电梯。

      “出去了就别回来!”耳边女人的声音如轰鸣,随着砰地一声,门又被关上。

      窄小的地方,沉闷地让人无法呼吸。

      她继续往上走。

      三楼的门应声打开,里面走出来一名七八岁岁的男孩,穿着一身校服,关上房门,看到她时瞥了一眼,然后离开。

      女人停了停脚步往电梯看去,原来是又检修了。

      四楼的门打开后是沉默寡言的少女,十三四岁,看见女人的目光转开了自己的脑袋,离得远远的下楼。

      五楼的门后是个垂着头的阴森人物…………

      ………

      七楼,女人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看见自己的猫血肉模糊地蹲在地上抬着脑袋盯着门,它似乎一直在等,从不能外窥的猫眼中窥视。

      对门变成了空白的墙。

      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门里的猫朝她走来,张开那张全是黑色触手的圆形嘴巴。

      留下来吧。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和我在一起。

      女人摔倒在地,睁大眼睛剧烈喘息着,雪白的衣服粘上脏兮兮的尘土。

      什么?这是什么?也是幻觉吗?

      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同祂讲过话,又好像没有。

      “你是谁?是什么东西。”女人惊惧地往后退,一直退到楼梯。

      我是永恒不变的意识,是你盼望了解和渴望的死亡和生命,你可以称呼我为祂。

      “死亡和生命?”她的眼泪从面颊滑落,喃喃道,“你是幻觉。”

      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空气中浮动狰狞的呓语。

      女人挥手挣脱开周围的触手状的东西,像撕开身上的网,她滚下楼去,又爬起来扶着水泥扶手往楼下去。

      跑,跑的再快一点。

      你为何如此恐惧?——宇宙中传来这样的声音。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女人哭着道。

      我是祂。

      “滚啊!!!”她叫道。

      很快在许多次磕碰后,她来到了一楼,往门口跑去。

      门外一袭黄色衣裙的女孩同样面带害怕地往这边门里跑来。

      女人脚步微顿。

      女孩在吼:“别出来!外面都是诡异!”

      在怔愣间,黄色衣裙的女孩已经跑了进来紧紧地把门关上了。

      女人连忙道:“不行!楼里也有奇怪的东西。”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激烈地碰撞声,依靠着门的女孩差点就被撞开。她咬着牙把门锁紧,看着严实的门,女孩松了口气,坐在地上。

      “好了。再让它们疯一会儿,等会儿就会离开了,你刚刚说什么?”

      女人脸色本就煞白,如今变得更加难看。

      “楼里也有奇怪的东西。我的猫,我的猫就被变成怪物了。”说完她自己反驳道,“不对,我没有猫。我没养过猫。”

      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抹了把自己额头的汗:“别担心,你是被侵蚀了,只要我们活着出去就会清醒过来。我叫黄衫衫,你可以叫我杉杉。”

      女人有些不明白她的话,嗫嗫道:“可是楼里真的有东西。”

      外面嘶吼的声音渐渐小去。

      “那我们也出不去了。我知道八楼有钥匙,我们得拿了钥匙,然后在规定时间去到隔壁楼层开门。一定不能晚了,晚了的话………呃。”

      一只只有褐色骨头的手穿透铁门,穿透她的胸膛,在女人面前开出血色的花,花的主人闭上了眼。

      那空洞的缝隙中有一双没有眼白的漆黑的眼睛,咕噜咕噜的转,紧紧地盯着她。

      女人往后倒了几步,绊倒在地,一声一声像被谁掐住了喉咙般喘息着。

      它不会进来了。——那声音又出现。

      门外悉悉卒卒又传来一声嘶哑的吼叫,接着是拖沓的脚步远离的声音,就像一只瘸子在地上爬。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道。

      看的,我高于这里的一切,很容易就能看到这里的规则。

      “你……到底是什么?”

      我来自于另一个种族的意识,跨越许多纬度来到这里,寻找其他有趣的事情。

      祂活了太久太久,从宇宙中第一个智慧种族诞生起,祂便诞生了,大多数时候祂静静地沉眠,如今那第一个种族彻底死去,于是祂离开了那里。

      女人终于问出了那个让她忐忑不解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让我留下。”

      其实用你们的话来说不该这样表达,或许用融入我、同我相拥、同我长眠、同我流浪更为贴切。

      “什么意思,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刚刚到达这里,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而且你也在渴望了解我不是吗?你可以通过我来了解那些你不能理解的事情,我可以带你去看另一个种族的降生与死亡,而我也渴望着了解你。你的思考,你的灵魂,你们所被称为……感情?的东西。

      “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抱歉亲爱的,我是没办法作用于现实的,就如同那些你一挣就逃开的网一样。这还只是个平行的诡异世界。

      女人便明白,没有办法了,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回去。

      她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擦了擦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混和液体,然后上楼上走去。

      八楼。那女孩说要去八楼拿钥匙。

      上楼梯时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倚靠在门上,已经和门融在一体的黄衫衫。一具栩栩如生的尸体。

      她哆哆嗦嗦地又走了回去,忍着呕吐在女孩身上勉强找到一个校牌。

      得记得,要带走。

      女人内心被一种愧疚的情绪充满。为什么会死?是她害了她吗?

      楼梯又摆在她面前。

      一步,一步。从轻松到再也迈不开步伐。

      那些小女孩、男孩、少女、男子……再也没出现,每一层楼都陷入令人疯狂的寂静。她的记忆也开始恍惚起来。

      起初,是脑海中一遍一遍浮现她与小猫的沟通和交流。那些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记忆开启了她回忆。

      从幼儿吃的一顿饭,从雪地里孑孑前行,从争吵到和好,从离开到归来。

      宗教学上总用灵魂来定义一个人,灵魂又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女人认为它们是由一段一段的记忆拼凑融合在基因里紧密而不可分。她不喜欢自己的记忆,它总是欺骗蒙蔽她。那些阴暗又如此让人难过的记忆。比起开心的事,总是痛苦更让人铭记。她曾经就像是学不会关门的小孩,一遍一遍反复咀嚼着痛苦、羞愧、愤怒、伤心、孤独、恐惧,那些所有的让人无法呼吸的负面情绪。

      如今她已经学会关上那扇门,将自己隔离在外,拒绝去思考那些让人不堪的已经发生且不可改变的故事。

      人总要往前走的,她告诉自己。

      楼梯越来越长,走不到尽头一样的长廊,到处都是落下的飞灰,光也从世界上消失。

      那深空中的意识在同她对话。

      有时走的累了,或者太过害怕,她会回答祂一两句。那些简短的,奇怪的问题。

      走到三楼她就困倦的不行,可是还要往上走。

      “你说你来自另一个种族?”

      是的,他们离你们这里很远也很近。

      “他们是个什么样的种族?和我们一样吗?是哺乳动物吗?寿命几何?他们的历史也和我们一样波澜壮阔吗?”

      他们是这个宇宙中最古老的种族。他们不是人类,不是你们星球上的任何一种生命形式。对于才刚刚出生的你们而言,他们的寿命很长很长。他们没有你们的聪敏,但拥有着自己独特的个性。至于壮不壮阔,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种族而言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和宇宙中任何一个种族的结局一样,他们是老死的。

      女人奇怪地出声:“老死?”她看起来不敢置信。只有人才会老死,可一个种族怎么会老死?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他们是走到了文明的末途?这个末途可能是来自于外部星球撞击,可能是因为宇宙变化,也可能是他们自己爆发了战争。你是不是又弄错了我们的语言含义?”

      但虚空中的祂坚持地说道:他们是老死的。

      是精神上的灭亡,是宇宙中不变的规律。非要用你们的话来讲,那就是他们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嚎啕大哭般降落在世上,又像所有年迈独行的老人一般自然而然地离去。

      “我大概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吧。他们的社会生病了吗?”

      那虚空中的话竟然带出了两份笑意:只有你们人类才说社会,他们没有社会。他们也没有生病,或许从前生过病,但都有惊无险地治愈铲除了。他们是比较幸运的种族。但是这也阻挡不了他们的死去。就如同你们地球人最富有的老人一般,他们曾预感到自己即将死去,用了一系列的手段去阻止,可是没有办法,他们最终走向永恒的寂静,在寂静中死去。

      问题是无穷的,一个种族永远不能永无止境地活下去,即便打碎自己的基因,化作另一种无机质的物体,也阻止不了末途的到来。那是他们早就写好的东西,降生之前就摁下的保证书,你们人类称之为——命运。

      女人爬到五楼,却像是爬了一座高耸入云的泰山。她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望着黑漆漆的墙壁,就像是凝望那片星空宇宙。

      “那你又是什么?”

      她听到祂在解释,但她听不懂。于是祂又在邀请她留下来。

      楼梯一层又一层,沾着血的校牌在女人又一次摔倒后从扶手中坠落,又回归那一楼的水泥地。

      雪从没有光的窗户缝隙飘进来,风偶尔将落下的枯黄叶子卷进来,偶尔也卷起刚刚盛开的月季花。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但灼烧的胃和痛苦地身体一直存在。

      后来,女人常常与那自称是祂的事物对话。

      祂告诉她宇宙有多大,所有她不能理解的纬度。祂看见她便知道自己这次苏醒,并没有错。祂离她很远,也很近。

      女人同他讲自己所知道的人类的哲学、人类的宗教、人类在地球几亿年的挣扎。

      “我想要活下去。”

      祂也并非只有死亡。

      祂是矛盾的,有着她所不能理解的一切。

      每到这时女人便闭口不言,任由汗水又滴落,心里却在动摇着。

      或许也不能说是动摇,因为她确实一直渴望去了解那些。

      祂说——那为何不随我离开?留在祂的身边。你讨厌死亡,祂不会让你死亡。那些所有的祂所拥有的一切,在那一刻都将会共享与你。

      终于,在过了不知多久之后,女人站到了八楼楼层。她伸出骨骼分明的手去推开右侧的门,门内是一片黑暗火海。她退开左侧的门,门内仍是一样的空寂。

      女人跑了进去,然后那些金属样的钥匙,湿淋淋地跑了出来。

      她继续往上走去,楼顶是彻彻底底可以让人迷失的黑暗。

      没有什么隔壁楼,没有什么花什么草,什么日月,什么诡异。一切都是这样的静,一切都好像不存在。

      原来这就是女孩所说的超时的代价。

      有无数恐怖的白骨血肉连接着筋脉朝她涌来,钥匙掉落虚空,她往下跑着。

      可是比起上楼,下楼变得更加艰难了。像踩在刀锋,一步一流血,剃出她的骨她的肉,使她变得和外面那疯狂的诡异一样。

      就像女孩所说的那样,她被侵蚀了。

      她跪倒在地,往前蠕动,又想起自己的猫来。

      那只愚蠢又贪婪的动物。

      女人记起她好像确实养过一只猫。

      “我是不是真的养过一只猫?”她问道。

      是的。不过很抱歉,它闯入了我的身体,于是我只能装作它的样子想还给你一只。

      “原来是这样。”

      她感到自己的理智几不存一,也感到自己的身子失去掌控,大概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有蚊虫嘶鸣,楼房如人体的骨骼一样发出震动,好像在碾碎着什么吃食。

      祂说——祂从她身上看到了死亡。

      “我讨厌死亡。”

      可你在拥抱它。

      女人知道此刻已经没有了更好的选择,离她近的生命在远离,唯有祂静止不动。

      于是她加快了下楼的脚步。

      降生与死亡,这是一场盛大的晚宴。

      主人从不吝啬,愿意同众人分享她的悲喜。

      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朝她打开,内里鲜花着锦,灿烂又辉煌。

      她扶着门把手,在小猫的接引下踏步进去,坠落进这场生命的盛会。

      花朵拥抱着她,将她层层包裹。

      或许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

      月亮底下的人们呼扇着手里的东西,在不许聚众、保护好自己身体的宣传语中带着自己的小凳子离去。

      留下风吹过的土地,安宁又祥和。

      在这一刻有人死去,又有人活过来。

      亲吻着早就过去许久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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