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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一个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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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柳桢和他们分别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
给她带路的侍女非常温柔,替她仔细净了脸和手,更完衣后,又吹熄灯,这才离开。
她身上穿着她们的衣服。
女首领考虑到柳桢是外来客,不适应习俗,于是让裁缝加急赶出一件长衫给她。
长衫轻薄透气,胳膊袒露在外。风吹过,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柳桢躺在床上,静了静。
床铺柔软,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在这床温柔的褥子中,无法起身。恍惚间升起“就这样在这一辈子好了”的错觉。
“我的母亲不见了,我来找我的母亲……”
姜雁的声音在黑暗中飘渺而来,她顿时正襟危坐。
柳桢摇摇头,回忆自己究竟为何而来,是为了万千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女性,是为了数以万计妻离子散的家庭。
是谁?背后之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这些尚未解决,又岂能安心就此无忧。
她穿好鞋,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直奔慰仙湖去。
*
四下无人,柳桢动作敏捷,丝毫不拖泥带水,静悄悄地融入夜色之中,抵达慰仙湖。
夜晚冰凉,水也幽深。
她将外衫脱净,手先探了探水温,心下一叹:这一遭,免不了风寒。
喉咙一咽,药丸落入胃中,柳桢先将脸埋入水中,发现正如李大夫所言,可以畅快呼吸,于是便拉伸四肢,向水走去。
刚开始水极浅,不过没过膝盖,突然间土地消失了,脚下一空,“噗通”沉没。似乎前一秒还在地上,下一秒就跌入万丈悬崖。
她凭借记忆摸索木笼。
水如布,仿佛从四面八方缠来,要将她全身上下密不透风地裹挟。
她喉咙发紧,明明处于有水之地,不知为何口干舌燥。
黑漆漆的一片,她面对的似乎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皆无所依的虚无。
深不见底,究竟是否有尽头?
柳桢忽然生出了恐惧的情绪,觉得自己会不会挽救不了李百药的性命,连自己也要被这黑暗吞噬,然后死亡。
所以她控制不住地胡乱摆动手脚,试图寻找一个可以攀附的地方,不过答案并不乐观,反而使她加速下坠。
簪好的长发被水流冲地散乱了,发丝如蜉蝣,有的糊在脸上,有的与水纠缠不清,随着她的动作不断飞舞。
索性她的灵魂在关键一刻回归了。
只见她的手猛地与木头相撞,未见退缩,反手向前一抓,忽地拉近,整个人磕上关押李百药的“囚笼”。
锁。
她从袖里的内袋掏出一根小铁丝,咔哒两下,开了木笼,模模糊糊间见着昏睡的李大夫。
柳桢到的时候,两条硕大的鱼正在他周围游荡,犹如秃鹫盘旋于濒死猎物的头顶。
他嘴唇被泡得发白,口中不断溢出细小的泡泡,身体止不住痉挛,双手牢牢将膝盖护住,而那胆小的头正紧紧埋在双臂之中。
柳桢想说话,想告诉李大夫她来了,别害怕。
可是看见这样胆小的人做了这样的无谓的牺牲,她心中既痛惜又愤怒,仿佛一口吞下馒头,噎得不上不下,只能无言。
她开始怨恨起那群拿人性命开玩笑的女人,那个笑嘻嘻亲她一口的小女孩。
死……死、死 ……死亡……
她不确定死神是否到来,只能在心里默默谢天谢地的祷告。
柳桢前去将他抗在肩上,身轻仿若无物,轻飘飘的骨头架子搁在身上,硌得慌。她不敢去探鼻息,即使托着尸体也要将他带回故乡。
他的药丸管用吗?
管用吧?
管用吧!
柳桢在水里无法流泪,湖水就是她的泪了,何须流泪。
别死……别……求求你……
她不断哆嗦着,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黑暗中,不知何物捉住了柳桢的双脚,似乎想要拖她下水,不要让她继续向上了。
她一吓,手却牢牢将李百药抱住,不松动分毫。
不是鬼怪。
世界本无神佛鬼怪。
她心里念念叨叨,脖颈一凉,大着胆子往后看去,却见一排排站立不倒的“人”,随着波浪向前或向后,行走着,仿佛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仔细看,这一片是船的残骸,数不清的尸体立在上面,呈现微微倾斜的直立状态,成了遗失的水下古城。密密麻麻的已故之人随水位涨落与暗流移动,似在悠悠步行。
“我们敬畏水……湖中站立着无数仙人的侍者……有座宏伟的水中古城……”
首领的话回荡在耳边。
柳桢瞪大双眼,刚才尸体的头发缠上她的脚踝,与将手冲出泥土的僵尸一样,不要让她离开。
她慌张挣扎,却越缠越紧。
头发与真菌共生,仿佛有生命般,同菟丝子一样寻找寄主。
她不敢动了。
柳桢保持着一个姿势,尽量不动,缓慢地从束缚中脱离。“丝带”从眼前一窜而过,奔向深处。
她后知后觉,刚才拽住脚的,并不是死人的头发,而是滑腻的游蛇。
直至上岸,她仍心有余悸。
眼看李大夫没有转醒的迹象,柳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左想右想待不住,对自己不管不顾,反而将他身上的水挤尽了,脸擦干了。
李百药浑身苍白躺在地上,手脚被湖水泡皱了,活像布满褶皱的风干木耳,摸上去又冰又冷。
“百药、百药……醒醒啊!”她抱着他,低声道:“真不知道这小药丸管不管用,应该把药箱带上的——溺水——怎么救溺水的人?”
柳桢千思万想,心中只有一个“义”,最后竟然俯下身,将脸贴上去,嘴唇凑上他的,给他做人工呼吸。
她开始埋怨起水来了,怎么总跟她过不去,非要耍她,非要他们的性命。
细微的反应逃不出她的眼睛,李百药咳嗽两声,将喉咙深处的水吐掉,泪眼婆娑地投进咱们柳小姐的怀抱,哇一下大哭起来。
“我以为我就这样死掉了!可我仍然怀揣着无尽的希望盼着你们的到来,心里想着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我我——”
当他的目光与柳桢相撞,他看到了慈爱和怜悯,于是他说不下去了,脸红成一片秋天的红枫,手足无措。
柳桢沉沉吐出一口气,目光茫然,安慰道:“我心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对不起!对不起百药,我不该留你一人。”
她丝毫不将那个吻放在心上,或许那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吻,不过是一个救人的工具。
想到这里,李百药通红的脸霎时苍白。
柳桢却对此毫不知情,反而抱了抱他,又拍拍他的肩,告诉他他做得很好。
*
这厢安置下来,那厢却如何,且去看看。
待侍女将范煜、张道清和秦牧风送到一间小房中,入目所见只有一张窄小的床。
他们仨人需窝在这里度过一晚。
秦牧风仍在醉酒,吐出的酒气十分醺人,嘴巴一刻也不停歇地叫嚷着:“柳桢,你给本大、大大爷滚过过过来,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丢下我不管不顾!我——不——准——呜呜。”
难为他一个人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张道清忍无可忍,把他自己的外衫团成团塞进他嘴巴里,试图让他闭嘴。
刚才的酒让人喝了头痛。
“葡萄、葡萄……啊!”范煜不知在嘟囔什么。
张道清瞥他一眼:“嗯?”
小桌上有一壶热茶,范煜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得太快差点烫到自己。他的颊边有红晕一闪而过,他恍然大悟,平静地说:“葡萄……剥多了。”
张道清一个脑袋两个大,脚尖轻点,飞上横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休憩。
“咚咚。”
敲门声响,女首领走进来,手上的木盘托着三个瓷碗。
“来,辛苦了,请喝醒酒汤。”她环视一周,抬头看见双手抱胸安然躺下的张道清,也不强求,只招呼底下的两人。
“啊——谢谢啊。”秦牧风没有防备,心里觉得她还算有诚意,端起就要喝。
这时,沉默不语的范煜却迅速将手轻轻罩在他碗口上,神色不变地与她对视。
“怎么,怕我下药吗?”
“不敢。”
女首领似乎早已料到如此,她拿起余下的那一碗,一饮而尽,道:“放了些糖,挺不错的,尝尝吧。”
范煜低垂眼帘,似在思考,过了半晌,将手收了回来,“却之不恭。”
秦牧风皱眉,鼻子跟着皱了皱,实在想不出他们在讲什么,见范小郎将手收回去,意思应该是能喝,这才接过,安安分分地喝完了。
“总说世上女子心思恶毒,要我说,男子才生性多疑、慌慌张张。”
小心为上,范煜并未理会她的挑刺,随后也饮下了这碗醒酒汤。
*
“张道清不符合她们的条件,秦牧风又体弱多病,他们三个中若有人处于危险之中,则必是——范小郎。”
柳桢这么说着,拉着李百药匆匆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