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鹤梦重续(4) ...
-
周宁这一跪不打紧,值房中的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处,一时针落可闻。
就算是过去在京城待过那么一段时日,可郁微也自认与京中官员并无过多牵扯,更遑论见过面。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想起在连州时崔纭曾宴请过昔日同僚,一同饮酒至天明方散。
也是那时,郁微和周宁曾有过一面之缘。
就在人声静得如同一片死水时,郁微轻声打破了沉默:“大人不必多礼,请起。”
江奉理就算年岁再大再老眼昏花,此刻也认出郁微了。
真是隔得年月久了,过去借居江府的小叫花子如今竟出落得如此清秀,他竟没能认出来。
他根本顾不得细想郁微为何会在此,又是如何浑水摸鱼进了大狱。他只记得方才自己盛气凌人地呵责宜华公主斟茶擦水……
“臣竟不知殿下在曲平,怠慢了殿下,臣万死难辞此罪……”
江奉理行拜礼。
郁微搀扶起年纪较长的周宁,照旧递过了擦水的帕子,收拾好周宁身上的水渍,这才淡淡瞥了一眼江奉理:“万死就不必了,下回江老将军可别手抖了,您瞧瞧周大人这一身的水……”
“是。”
江奉理应声。
“江将军这般行礼,倒显得本宫刻薄,忘了当年的收容之恩。”
不提倒还好,一提及此,江奉理就忍不住背后生了一层冷汗。
他抬眼看过去,正对上了郁微的目光。她的笑不明意味,看得他更是有口难言。
当年他对郁微,可算不上客气,甚至在气头上说过许多折辱之言。
原以为郁微性子还如过去般逆来顺受,可如今瞧起来却是铁了心不给江氏留情面了。
江奉理艰难地站起来,冲身后侍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去将江砚行寻来。
旋即,他上前斟茶。
谁知郁微却抬手虚扶了一把,语声轻淡:“不敢劳烦将军。”
周宁不知晓其中情由,自然对这暗涌毫无察觉,只处于在此地见着郁微的惊诧中。
他主动开口:“殿下不是应当在连州么?怎会……扮成这副模样出现于此?”
郁微从容接了周宁递来的清茶,道:“此事杨指挥使知情,倒也不算我自作主张。只不过事以密成,不大方便提前告知而已。”
饮过茶,郁微继续说着让江奉理胆战心惊的话:“曲平出了细作,竟敢公然截取朝廷之物,此事非同小可仍需追究,也关乎着连州战事。”
放下杯盏,隔着熏香雾气,她道:“查不明白,我不走。”
分明是寒冬,朔风凛冽,可江奉理竟觉得里衣汗湿,黏着后背怎么都不舒坦。
江砚行若再不来,江奉理这一口气顺不下,或许真得呕出一口血。
终于,门帘被人挑开。
江砚行迎雪而来,裹挟着一身的寒气。
上次两人相见是隔着帷帽的轻纱,模糊不清。
此刻再见,却是不同滋味。
郁微容色沉静,没起波澜,好似来人与她没什么故旧,更没有干系。
江砚行更是如此,冷淡的模样让人很难将二人联系起来。
他端端正正地行礼:“臣江砚行,见过殿下。”
郁微没应声。
周宁先走近来行了对礼。
对于这位年少成名的太傅,连皇帝都不吝赞许,他虽为查案大臣,却需待他多几分周到。
礼数尽了,郁微仍未出声。
今日她原本就是为着薛逢来的,没想过会被人识破身份,更没想过如此和江砚行见面。
多年前京城一别,昔日的阿微和江公子便再无干系了。
江奉理笑道:“今日天色实在晚了,薛逢之死,明日我必给殿下和周大人一个交代。砚行,你先引殿下去府中歇下,有何事,明日再谈不迟!”
从进了营帐以来,江砚行就没与郁微对视,行为举止更是恰到好处没有丝毫逾矩。
郁微轻笑,走近江砚行。
近到隐约可闻到他衣物上的冷香。
“江大人,走么?”
她声音很轻,如流水滑过耳畔。自是说者无心,听者已起了万般波澜。
江砚行沉默着避开她的目光:“殿下可随我来。”
出了值房,大狱距江府也只有几十步之遥,算不上远。冷夜沉寂,周围只有他们二人踩雪的簌簌之声。
江砚行素来注重仪度,单单是背影都清冷如霜。他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地专注走路,仿佛身后只是他不得不敷衍塞责的旁人。
当年她落入青烈军中成了女奴,趁人不备偷刀杀了守卫,以此逃出了青烈部。
可暴雪中的刺风山是那般空茫远阔,她受了重伤,根本支撑不了太久。
山道长得看不到尽头,河湾处覆着薄冰,湿滑难行。
她不慎踩碎了薄冰,一条腿陷进了冰窟里。冰碴刺伤了她的脚踝,鲜血顺着河冰不住地往下淌。
冻僵的她已经顾不上疼痛,回头看着后面漆黑一片,便知晓那些人还没追上来。
她把短刀揣在怀里,试图挣扎,只是那冰口过于狭窄。血水顺着淌进冰凉的水中,她忍痛咬紧齿关,没发出一丝声音。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声,郁微一惊,转瞬又冷静下来,轻轻将手伸进怀中握紧了短刀。
窒息一般的紧张感让她无法冷静。
今日即便是死,也不能再被抓回去。
刀挥出的那一瞬,与一柄剑抵上,发出铁器碰撞的清脆声。身后之人出手之迅疾,令郁微心惊。
脚下的冰终于裂开足够宽的缝隙,她拔腿就要跑,谁知还没迈出步子,就被这人的剑抵在了脖颈处。
她转身的那一刻,看到了来人的眼睛。那份感受足够铭心。
他的眼睛是那般漂亮,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漫天的风雪。
还好,至少不是青烈部的追兵。
那点恐惧缓缓褪去,郁微轻闭上眼缓着气,那剑也被此人收回了剑鞘中。
她的这点放松,被他感知到了。
这人的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别样的情绪,低垂着眼睫收剑入鞘,随后缓缓开口:“我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她杀了那个守卫么?
才松的那口气又被郁微提了起来。恐惧铺天盖地地袭来,几乎冲昏了她的头脑。
既是亲眼看到她杀了那个青烈人逃出来,还追她到这里,必然与他们是一丘之貉!
片刻之后,郁微不等他再开口,毫不留情地抬手挥动短刀,他来不及格挡,就这般任由刀尖刺进了他的肩头。
郁微算不上用力,可声音颤抖着:“我不会再回去了!”
他没料到她会忽然出手,猝不及防就挨了这么一刀,雪白的衣袂霎时被鲜血染红。
江砚行咬牙忍下这痛,仍旧试着去安抚她:“我不……不是青烈人,你信我,你跟我回去,告诉我情况,我就能救下他们!”
郁微剧烈地呼吸着:“杀了你,就再没人能知道我的踪迹,我凭什么信你!”
此人因痛蹙眉,握向刀刃的手已经染了血:“你不想救他们么?”
他握着她的手背,施力不让这刀刺得更深:“你不妨信我!你也只能信我!”
听完这句话,郁微才有所触动。
这里是青烈部驻扎的地界,周围都早已布满天罗地网,她自己想要走出去实属不易。眼前此人中原话说得流畅,看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
迟疑片刻,她收了刀。
江砚行平缓气息,鲜血从指缝溢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分出气力撕下布料覆盖伤处。
尚有一丝血迹在他的眼尾处,如同冬夜中悄然绽开的红梅。
他抿唇不言时清冷出尘,与这周遭的疾风骤雪都截然不同,一切都在他的身旁静了下来,而郁微只看着那梅花般的血。
处理好伤口,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郁微身上。她看着似乎还未到及笄年岁,整个人脏兮兮的像个不知从何处来的狐狸。
分明身量瘦小,却未曾想力气那般足,一刀下来他险些都拦不住。
他抬手过去,这“狐狸”防备地往后退,江砚行靠近过去把她发间的枯草捏了下来,轻声道:“这里危险,不可久留,跟我走。”
她自然是不肯的。
可他说:“我不会伤你。我是曲平军中人,是来救你们的。只有先带你回去,你与我讲清状况,我才能带他们回家。”
“连江奉理都不肯出面,你真的……能救他们吗?”
江砚行眼神还是软了下来,喟叹一声,道:“说到做到。”
受着伤的郁微勉强地起身,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袭雪衣的少年。
最后,她终于稍微放下戒备。
两人一同于雪中行走,雪夜风盛,江砚行还给她披了自己的氅衣。她冻僵了的十指这才缓慢地有了知觉。
他解释道:“江家不是见死不救,而是一直没找到青烈人驻扎所在,不敢再贸然行动。”
“那你……”
江砚行看着她,道:“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来到此处,本想问你,结果你上来就是一刀。”
“我,不是有意的。”
郁微想缩回手,手腕却被他温热的掌心攥住了。他似乎知道她身上伤势很重,所以刻意放缓了步子来搀扶。
她说:“我只是不想再被捉回去。我不想被别人掌着生死……”
“没人怪你。”
隔着粗粝的布料,那年才十几岁的江砚行一直紧握着她的手腕,无言中给了她足够的宽慰。
后来的郁微就留在江府了。
她谁都信不过,谁送来的吃食都不肯碰,谁来与她说话都不理。
除了江砚行。
那段养伤的时日,在她流落街头的前十几年里,鲜亮得格格不入。
可是再后来,她听到府中人议论,江奉理提到了她:“一个小叫花子而已,也就砚行心软,这才留她在府中白吃白住。待她伤好就扔出府去,省得心生妄念。”
心生妄念……
才十四岁的她哪里知晓什么叫妄念。
时隔几年,郁微瞧着如今走在她前面却一言不发的江砚行,依旧是漫天的大雪,她恍惚觉得好似回到了当年的刺风山。
只不过这一回,他们连句话都没有,比之当初更加疏离和冷漠。
江砚行手提着风灯,烛光映亮了后院。
这几年过去了,江府的后院却没有什么改变,和当初的陈设一般无二。连那株当年险些枯死的梅花树都还在,此刻白梅绽开,幽香逸散。
他终于驻足,转身朝郁微见礼:“事出匆忙,未来得及给殿下洒扫住处,还是劳烦殿下今夜暂居此间。”
“我之前的住处呢?”
郁微四处望了一圈,毫不避讳地问起。
江砚行握着灯柄的手指轻动,院中着实沉默了许久。就在郁微没有耐心将要发问时,江砚行终于道:“那里简陋,只怕不合殿下身份。”
不合身份……
在昏暗的亮色里,郁微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颔首,转身就往房中去。
“小心。”
江砚行忽然伸出手来搀扶了她一把。
郁微这才看向脚下。不知是那个粗心的仆从打翻了烛台尚未捡起,竟就这般滚在地上。
他的手心是那般的冰凉,好似在冰中浸泡了许久一般,乍一挨到郁微的手腕,竟冰得她往后一缩。
见郁微站稳,他收回手:“我来吧。”
他从容地进了房中去,找出火折子点亮了那个烛台,接着又生了炉火去温茶。
郁微斜靠在门板上看他收拾房间,觉得此人若真要装模作样起来,倒显得很是贤良。若非见识过他的算计和冷情,郁微险些就这般认为了。
“殿下放心在此处住下就是。”
江砚行忽然停手,道:“江氏不会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的。”
郁微挑眉:“你们没那个胆子动我。”
京中派来的周宁尚且在此,就连锦衣卫都还在曲平未曾离开,若是公主在江府中出了事,那江氏才叫自寻死路。
无论如何,如今身份已经暴露了,留在江府都是最好的选择。
就算江奉理看不惯她,也不敢拿她怎样,甚至还得加一队亲卫来护她周全。
“江砚行。”
郁微转过身来看向他,语气微凉:“我们好久没见了,你就没别的话对我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