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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鹤梦重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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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砚行的眼眸与寻常人不大一样,是极淡的琥珀色,在雪天的明亮中更显清辉。他自报名讳时微微颔首,礼节无可指摘。
江氏立于姜关百年,单单是提起便足够让百姓心安。将门之家,却唯独出了这一位精通文墨之人。
这个年少时因才气而声名鹊起,才过及冠几年,便拜官太子太傅的江家次子,整个曲平自是无人不知。
“既是逃犯,为何要杀我?”
“大抵是为钱财。”
见到他仍是这副如温水的性子,郁微挑眉轻笑,笑中的那点寡淡的嘲弄被风随之掩去。
她开了口:“知道了,多谢。”
郁微转身就要走。
“且慢!”
江砚行朝她走来,从袖间取出一枚精致的玉佩,递与她。
即便隔着面前的纱,她也认出这枚玉佩曾是江砚行的随身之物了。
他嗓音清润:“此物赠与你,若是在曲平有任何麻烦,自可持它前往江府。江家会竭力相助。”
郁微的目光落在他掌心那枚玉佩之上,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已经碰到玉佩,感受到它的莹润之际,她这才意识到什么,旋即收回了手。
这人已经跟了郁微一路,怎么也不可能只是个盯上她钱财的逃犯。
江砚行亲眼见她与之对抗,又出手射杀了他,结果却什么都不问。
既然不问,大概就是猜出了她的身份。
认得出,却不相认。
如此多半是因为心中有愧,或者压根不愿意和她有过多牵扯。
无论是曲平江砚行,还是太子太傅,都不是会和她同路之人。
郁微拢紧轻纱:“这太贵重了。离开了曲平,我与大人也就没有干系了。只要江大人能作证,明白不是我滥杀无辜就好。告辞。”
江砚行没阻拦,而是目送她远去。
离开半条街远后,郁微才发觉自己的指节裸露在外,变得格外冰凉。
她永远记得那一夜。
江砚行即将离京。
她在宫门落锁的前一刻闯出宫禁,赶去拦了他回曲平的车驾,还把侍女好不易梳成的发髻跑散了,她问他:“你要走?你不带我回去了吗?你骗我?”
车帘被风吹动。
有一只瘦白修长的手挑开帘布,露出与过往温和不同的,冰凉的眼神。
他道:“殿下,你已经回家了。”
殿下……
好怪的称呼。
她在听到这两个字从江砚行口中说出的那一刻,就好似回到了青烈人来袭的那天,想起她跟从众人逃命时胃里泛起的酸痛。
记忆中的江砚行永远如潺潺流水,寻常人见了没有不称赞的。世间人仰慕江家少公子者不在少数。
可只有郁微明白,此人的心却与表象截然相反,不似温吞水,反倒是顽石,是竹刺。
更何况,如今江砚行身为太子太傅,与她这个传闻中大逆不道的宜华公主,只会愈行愈远。
昔日那点纠葛真到用时,怕是比水都淡。
天幕被漆黑笼罩之时,姚辛知才折回来见她。
而此时的郁微正在把玩从刺杀她的那人身上摘下来的令牌。
很陌生怪异的纹路,她没见过。
“殿下。”
姚辛知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您让属下捉拿的那几个匪徒招了,是受了薛逢的指使。薛逢寄去密函,说是只要他们截下那批丝绸,日后便不会受到曲平江家的责难。”
薛逢,郁微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江奉理的部下,为江家做事少说有二十年了。江奉理若非对薛逢极为信任,也不会将一支凶悍的骑兵交由他的手里。
如今他却甘冒大不韪,以曲平江氏的名义召集匪徒截下朝廷卖往西境的丝品,可知身后必有比江氏更硬的靠山。
“缉拿。”
郁微的面容平静到仿佛只是在说闲话。
“可是依着薛逢与江家的关系,轻易动手,恐会惹怒了……”
郁微坐直了身子,淡声道:“丝品被截一案事关朝廷,再如何不情愿,江奉理也会断尾求生。此刻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保全薛逢。谁若站出来鸣不平,那不叫情深义重,那叫自投罗网。”
“明白。”
姚辛知应声而去。
又起了风,方才打斗时散落在鬓间的发丝拂动着。她取下帷帽,抖着积落的残雪。
她自小流落在外,及笄年岁才被江砚行送回京城。
母后另有女儿养在膝前,虽思她成疾,却与她这个半途捡回来的长女着实亲近不起来。
小公主的生辰宴上,京中达官显贵皆到场,这些人恭维赞美之词说了许多,然后共赏画作,抚琴弈棋。
问到郁微时,她答了一句不会。
气氛冷了下来。
所有人这才想起,一个流落在外的孤女,能活着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那次之后,郁微再没去过这样的宫宴。除了偶尔拜见皇后,她也不再出门。她好像一个完全无法融入其中的异类,被人观察,被人怜悯。
她厌恶那样怜悯的眼神,好似她这么多年为了活命的挣扎都没有意义,好似她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皇帝见她聪敏,特赐封号宜华,闲暇时常考问课业。能跟随夫子学习诗书是唯一宽慰她的事。
郁微珍惜这样的机会。
即便如此,仍有人容不下她。
回京才一年,她便被人构陷伤害太子,最后于中秋之夜被皇帝打发去了连州历练。
宫中都传,这哪里是历练,这大概是皇帝觉得半途捡回来的女儿不堪教化,所以放得远远的,也少了在跟前碍眼。
初到连州时,她又变回了那个谁都逗不动的冰块。入了春,她在廊下看两只雀互啄,就这般能看上一整日。
这样消颓的境况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人叩响了她的门。
是连州总督崔纭,送来一柄新锻的剑。
他说:“听闻你喜欢这个,试一试,若不趁手,我这就着人去改。”
自从离开曲平之后,就没人问过她喜欢什么。
宫中的教养嬷嬷只会一边嫌恶一边无奈地告知她,如何做一个得体大方的公主。
郁微摩挲着剑穗,道:“我喜欢,多谢。”
崔纭往她的跟前一坐,说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我在连州待了大半辈子,戎马倥偬,周围都是些莽夫粗人,不懂照顾人。若有哪里做得不好,殿下要体谅。”
郁微摇头:“崔大人不必照拂我,我不会变成任何人的拖累,也不会拖累你。”
“谁说你是拖累了?”
崔纭笑了,“分明还是个孩子,怎么如此心思重?明日起别在这儿看麻雀了,入军中来帮我的忙,可好?”
“可我不会。”
崔纭认真道:“没有谁一开始就是会的,只有你想不想去做,愿不愿意去做。”
后来的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崔纭都对她郁微为欣赏。
逢年过节写进京城的奏疏中,也常会提及公主在连州的近况。
他总觉得,公主年少可怜,只要不让皇帝忘了她,就总还有出头之日。
只是如今连州因竭力抵抗海寇而军费空虚时,又赶上发了大水,粮食没结下几粒,连果树都淹死了百亩。最后只能凭借桑蚕织丝以易钱财。
就是这批救命的丝,途径曲平时却被人所截,不翼而飞。
崔纭于郁微有照拂和知遇之恩,她万不会在他深陷困境时不管不顾。
郁微若不查清此案,是不能安心回去的。
*
夜色冷淡清凄。
打更人已经途径了两回。
窗外大雪压檐,梅枝暗香涌动,细细地贴着人。窗内的郁微只点了一支白烛,对着幽微的烛火瞧了许久那枚带着怪异纹路的令牌。
有人叩门,是锦衣卫到了。
前段时日此案呈报朝中之后并未受到重视,内阁只是草率地定义为匪患,加了道旨意让江奉理剿匪。
连州亏空补不上,崔纭也不依,一封封折子跟雪片一样往内阁送。被缠得没了法子,朝中这才派了锦衣卫和朝中要员来查。
如今先一步到的,正是这锦衣卫。
郁微来此之事并未告知其余人,而锦衣卫是清楚的。
大辰有律,锦衣卫办案,是不必拘泥于其他规矩,可以自做裁夺的。
可是毕竟公主就在曲平,同样是为了这桩案子,无论如何还是要来问过才好。
身着一身玄袍,手握绣春刀的锦衣卫指挥使杨荣依规矩朝郁微见礼,然后才沉默着落座了。
半晌,他才为难地开口:“这些事自有朝廷定夺,殿下在此,似乎不合规矩。”
锦衣卫效忠于皇帝,自然也顾及颇多。郁微不在京城,如何行事也用不着他们置喙。可毕竟是皇帝的亲女儿,如若一个不慎得罪了人,那牵连就大了。
郁微将那枚令牌收入怀中,道:“连州逢难,我怎能坐视不理,继续留在那里安闲度日?我明白杨指挥使之意,可是你们到了多日,却并没有结果,你们这案子,是准备查成悬案然后束之高阁么?”
当时郁微带着人手潜入曲平,先查的就是事故发生的关隘。
那里两侧山势高耸,丛林密布,最是险峻。也正是因着如此,当时运送丝绸的商队才会在此处遇袭,全数殒命。
那时才下过雨,林间最易留下痕迹。而当时江家呈报的查案细节中却并无此言。
当时朝廷要江奉理剿匪,江家派出的正是薛逢。
正是如此,郁微才盯上了薛逢,顺藤摸瓜找到截丝之匪徒并不算艰难。那些人毕竟是一拨山匪,只消吓上一吓,当然是什么话都交代了。
郁微这才让姚辛知告知锦衣卫捉拿薛逢。
杨荣不再提那规矩不规矩的,转而道:“是臣失职,幸得殿下托姚将军提醒,这才发觉了薛逢的不对。只是没承想这薛逢是个硬骨头,审了这么久,竟一个字都不肯说。”
薛逢在曲平这么多年,备受江奉理的信任,如今能让他咬牙不说的人,还能有谁?
郁微问:“他是江奉理的部下,江奉理是怎么说的?”
出了这桩事,杨荣先去见的自然是江家,可却并未如愿。
他摇了摇头:“这江奉理自称头痛不肯相见,只让曲平知府与他次子江砚行前来相见。曲平知府句句不离江家,这是在推诿,而江砚行……”
似是想起了什么,杨荣及时闭口不言。
而郁微却问:“江砚行如何?”
杨荣搓了把手,犹豫道:“这江大人,提及了殿下您。”
灯花爆了一下,明灭着一团火焰。
抽出火折子重新点了一支烛,郁微问:“提了什么?”
“江大人的意思是,殿下私自乔装打扮来了曲平之事,是不好张扬出去的。如若不然,于殿下和整个曲平军的关系,有损。江大人让我等守口如瓶。”
这人倒是很替她着想。
可郁微却没一丝动容,漫不经心地笑了:“他可不是个蠢人,如今江家被放在火上炙烤,他很明白如何打感情牌来洗清嫌疑。我若信了,你若信了,他的所有困境就迎刃而解。你别忘了,他是江奉理的儿子。”
“这……”
当年公主走失,又在战乱时被青烈人掳去。据说是江砚行去查探情况时发现了她。后来江砚行得知她身份之后,亲自送她回了京城。
皇帝寻回长女,大赦天下,也封了江砚行做太子太傅。
此事无人不知。
就连杨荣这样平素忙得脚不沾地之人,也在茶余饭后听过些二人在曲平时的旧事。
据说那时他们在府中同吃同行一年有余,颇有情分。
却不曾想,如今是那位江太傅对郁微尚有余情,即便身处险境还不忘考虑她是否会染上污迹。而郁微却丝毫不肯再信,下手也是直指咽喉,招招致命。
杨荣还是想问:“殿下,您与江大人……”
与江砚行么?
她想起了无数次他立于莲池边的身影。少年人如白鹤,于月色下好似披了一层柔光。
拢回思绪,郁微往玉炉中添了一勺香屑,沉声道:“只是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