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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请客 ...

  •   与本地农家常见的柴火垛不同,徐家院墙外,使苞米杆扎缚着一座齐整的柴棚,一面靠墙,一面敞开,棚顶也是苞米杆,上面又盖着厚厚的一层苇草,以保雨滴泼不湿里面贮着的麦秸碎柴。

      也可替人遮风挡雨。

      柳官一向听说,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各人收拾各人的院子。彼时他就思量:他不敢求有他自己的院子,有个他自己的屋子,哪怕仅能容三尺之榻,只要许他依着自己的心意装扮,那就是极好的。可是这却不知从何处去实现:井家兄弟姊妹六个,除去最大的儿子井梁、最大的女儿井柔,其余四个小哥儿,自行三的柳官起,到老四井桐,老五井桂,老六井招儿,大家都挤在厢房的一铺插火小炕上。这其中,柳官、井桐和招儿共用一铺大被褥,井桂却独有一床一尺来长的小铺盖卷,成了他可以夸嘴的奢侈。

      当然,也不只是井家,似乎,交南府一带,都是这样混挤着睡的。这也就让柳官这点子微末的愿心,显出一种孤零零的大逆不道来,似乎光想一想,就是惊世骇俗的。

      后来,又嫁给了皮匠。徐家更是穷困撂倒,这些年攒下的钱,除了吃喝嫖赌,就是用来娶老婆了,压根没剩做房子的钱。所以,好歹井家还是五间大瓦房,可徐家,则只有可怜巴巴的两间屋子,里面的作卧房,外面的作灶屋,转身都难。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每处每地,哪怕皮匠人不在家中,柳官也觉得那双狼眼紧紧地盯着他,好似一块扎根在泥地里的恶痞。

      那出门呢?出门也没甚好的,无论走到哪条街上,乡邻们对柳官,总是指指点点。小时候,左不过说他没孕痣、不生养,以后没人要;后来出嫁,大家的闲话就更多了,向他打听皮匠昨夜打了他几下、他跟秀才到底怎么回事,放眼望去,人人脸上都是餍足后的怜悯。

      柳官觉得,他好像一只黑皮细尾巴的耗子,天地之大,人人喊打,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无数张嘴开开合合地议论他。他无处可逃、无处可避,最后,只能躲在这小小的柴棚里,甩开所有人的目光,苟延残喘。在这里,只要辍半块转头,铺一把麦秸,他就可以缩成一团地坐在上面,透过苞米杆的缝隙,嗅着秸秆清香,安心地窥探外面的世界。

      所以,当他从巷子嘴里揭青谷家里出来,发现巷子最头的自家门前围着许多人时,他胆战心惊,没有任何犹豫,从屋后绕过来,一头扎进了这庇护之地。因隔着院墙,他是看不见院中站着的三人的,但凭着声音,他也分辨得出,来者是四弟井桐和秀才宋鸣梧!

      他几乎唬破了胆,跌坐在麦秸上,手心里汗涔涔的尽是冷意。

      跟宋秀才,是他一厢情愿,把人家的软善当做温存,到头来才知道,其实花大价钱买他的晒酱腌菜,只是秀才来见四弟的借口;而时不时送他的那些精巧玩意儿,不过是要将他支开的理由罢了。他表白心迹,是勇气迸发,就像他举起灯台砸向皮匠时一样——他晓得自己没有好亲事可作,多半要被卖给肯出价的主顾,就像案板上的猪肉一样痛快没挑拣。可他那时候,还有些不甘心。他想,如果秀才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情义,或许求求他,他就会带自己走呢?

      就是这么一点点愚昧的想头,毁了他半生。

      而目下,就在皮匠转性不提这事的时候,他们又来了,阴魂不散地来了,就像回门宴那日一切事由的重演!

      他还记得自己出门前的粉面桃腮,还有皮匠喜滋滋的眉眼。大包小绺地回了娘家,大家伙一阵嘘寒问暖,他含羞说,都好,一切都好,皮匠没亏待他。他也听到,皮匠在外屋的大嗓门,说柳官漂亮能干,五两银子娶了不亏,比十五两娶井桐还划算多哩!

      大家听了这没规矩的话,哄堂大笑。只有挽着柳官胳膊的井桐,微微皱起了眉头。柳官侧过头去,两人目光过了一过,就见井桐乌黑瞳仁里漾开清浅的笑:“我肚子痛,出去一下。桂官,你来扶我。”

      柳官彼时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因为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和秀才那些剖白的话,会被除了他、秀才以及撞破这件事的井婆子和井桐之外的第五个人知晓,而这个人,偏偏又是家里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五弟井桐。

      他战栗着,耳朵却很快被皮匠的说话声引了过去。与他预想的勃然大怒不同,皮匠自始至终,都是冷静的,而且,听起来似乎是……大人看到小孩过家家时,那种温和而无奈地口吻?又好像在观一场闹剧的看客,不疾不徐地问着蹩脚的演员。

      总结下来,他想对“深仇大恨”的秀才说的,貌似只有一句话:细细思量罢,不要犯蠢;而对情意绵绵的井桐,好像也只不过一句“就这?也敢在我面前演戏?”

      没错,秀才听不懂的话,柳官全听懂了。

      皮匠从未容许他辩解过当中内情,又怎么从这二人的三言两语中,拼凑出完整的、没凭据的真相?

      “好家伙,老是说是柳官搅和了桐官的亲事,搞这半天,你们议亲的时候也没告诉人家啊。这又不告诉人家,又叫人家自己得琢磨出来,那得天老爷张着簸箩大眼才能看得清吧。”

      “……我又做什么恨你三哥不爱我,你们不是听说了吗,我是个不吃人饭的混账东西,你三哥把我照顾地服服帖帖就是天下第一的善人了,再要爱我,我怕来世里缬草衔环都换不清他的恩义呀!”

      邻里和男人一前一后,慢声细语,掷地有声。

      柳官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

      徐归远早就晓得柳官进了柴棚。

      倒不是说皮匠耳力过人,而是柳官跌坐在地的声音不小。只是,在场的大家伙各忙各的,哪有分心去听?也就徐归远,战场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养成了习惯,才会在嘈杂中格外留心四周的动静。

      一般人听八卦,没必要跑到柴棚里去听;能被一两句话就吓得跌坐在地的,除了他那小惊弓鸟儿,还能有谁?

      徐归远自信猜的不错,且没去拆穿他。他想叫柳官知道,宋秀才空有愚善,实则没主意没担当,实非良人,而他弟弟井桐,嗯,咋说呢,总之不可深交。

      把前者当救命稻草,跟后者兄弟情深什么的,都要不得。

      当然,要是他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他的确“不再有恨”,能相信自己从此真的重新做人了,从而不再惧怕自己这张惊鸟的弓,那就更好啦!

      这会儿,徐归远喊了一嗓子,不见人影出来。要进去,又怕柳官多心畏惧,不进去,自家心里着实虑他。灵机一动,倒是有了一个主意,回屋去取了方才做好的一道炸溜丸子,端在手上,小步踱到柴棚边上,人先不进去,只将端着的丸子往里伸了伸:“喏,真叫你吃饭呢,不曾骗你。”

      棚内的柳官只看见一碟红泱泱的肉丸子一晃,随即收回了,徒留满室肉香。

      他想说话,但眼泪越发汹涌,好似一串珍珠断了线,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初是低低的啜泣,逐渐大雨滂沱。

      把棚外还想继续耍宝的徐归远哭得一愣。他还端着那盘丸子,心中纳罕:怎么小小的珠泪,竟比那万箭攒心,更叫人痛呢!他想不明白,也再说不出什么话,唯有叹息沉默。

      ……………………………………………

      足足半个时辰,方才雨止云收。徐归远自进去,将瘫软的柳官扶了出来,寻过干净衣衫叫他换了。趁这功夫,急忙摆上了饭。

      热腾腾的南瓜绿豆粳米饭,一道四个虎皮鸡蛋,一盘炸溜丸子,一个菠菜鸡蛋汤,一碟肉末豆角,一个茄子炖肉。

      惭愧,都是家常菜色,若要再精,徐将军他不会。但是就这,有荤有素,有红有绿的,上桌也还算不磕碜,自家吃也更是可说丰盛。

      徐归远兴奋又忐忑地等着评委出场。

      没一时,柳官换了一身黑布滚靛蓝边儿的衣裤走了出来,头也重新梳过了,见炕上食盘上的四菜一汤,长大了嘴巴。

      “尝尝,不大好吃,你凑合吧。”徐归远这会子还矜持起来了,随手取了一大一小两个碗,盛的都是冒尖的白米饭,递过去了。

      柳官还晕乎乎的呢,就被他按在炕上坐了,然后手里又被塞了一双竹筷,碗里多了一个肉丸子,一个虎皮鸡蛋。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徐归远,就用筷子夹起鸡蛋,咬了一小口。泡软的油酥是焦香的,颇有韧性,里头却是多汁软嫩的,再一咬,卤汁爆了满口,辛香爽口。

      “好吃吗?”徐归远迫不及待地问。

      “嗯。”柳官点点头。

      “再喝碗汤。”殷勤地又替他盛了一小碗菠菜鸡蛋汤,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喝,心中不知怎么倒还甜滋滋的,果然做厨子的至美不过是看人吃饭!

      喜悦之下,徐将军饭量见长,这一顿风卷残云,连锅底都给扫得干净。

      吃完饭,略午睡些,起来,又是劳作。

      “芋荷有毒,不能生吃的。”徐归远耐心地跟柳官宣讲,“就是喂猪,也须煮熟。”见柳官好奇地拨弄着那小伞一样的叶片,他就笑,“那个我们不吃,你坐过来,看我——”他手里的剪刀咔嚓一声,将叶片剪下,弃在一边。

      “做酸芋荷,要的是芋头杆。”

      做了个示范,他就把剪刀递给柳官,让他坐在小马扎上剪芋头杆。家里的大黑剪刀大得很,柳官一手将将才可握住,轻轻一用力,刀刃切过多汁的芋杆,轻得好像一只鸟翅膀呼扇。

      欻欻歘。

      柳官极爱这个声音,也极爱这个活计,窃以为它是江南小桥流水的声音。等他全剪完了,徐归远在那边,也将这几十斤的芋荷杆摆了好几个簸箩,丢在日头底下暴晒,据说,要晒到芋荷半干不干、微微起皱才算行。

      趁着歇下来,柳官对徐归远说了揭青谷两口子要请客的事:“叫、叫我来问你,若是去,我给他一个信。”

      这倒没什么,徐归远本也是喜恰之人,对“礼尚往来”四字,颇有一些研究。于是他就点点头:“怎么不去?空手上门不好,小柳,你去村口杂货铺子里买两斤桃酥,给他们一斤,咱们自己也留点吃。”

      柳官这回没犹豫,答应了一声,拿着钱出去了。

      晚上,揭青谷两人果然整治了一桌齐整盛宴,款待徐归远和柳官。前者应当是已经听说了今日晌午徐家门前之事,对徐归远的表现尚且满意,虽然还没个笑脸,但是那说话的语气已经不那么冲了了。他给了丈夫一个眼神,赵秀年急忙就搬出了两坛酒:“不醉不归!”

      徐归远琢磨了一下揭青谷的眼神,又看了看正在与柳官咬耳朵的揭青谷,心下一时有些猜出这两口子打的主意,就故作不知,笑:“好,不醉不归。”

      果不其然,三巡之后,徐归远作不胜之状,一味叫倒酒。揭青谷给他一碗白水,他也咕嘟嘟地喝了下去。

      “醉了。”赵秀年喜道,“都说酒后吐真言,这回他就算要装也难了。小谷,柳官,你两个快过来试他一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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