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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逆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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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相公过来打水!”
“把廊子里扫干净!”
天未亮,赵大鸿站在寨子中间,扯着嗓子吼开了。在简苍的恳求下,赵大当家收留了初一,随口使唤,任意打骂。初一挨打时只侧偏了头,不让掌风扇到脸,忍住辱骂一声不吭。他的外衫褴褛散开,随风飘着青布条,第三天实在脏得狠了,赵大鸿一掌劈下来,打得初一咳出的鲜血溅在前襟上,那上面立刻透出一块灰黑。
“去给我换身衣服,你看你这个鬼样子!”
面对白净嘴角淌下来的鲜红血迹,赵大鸿的气势终于松了松:“站在这里又不作声,惹人生厌——”
初一摇摇晃晃地站着,垂下眼睑,漆黑的眸子黯淡无光。“当家的还不相信我吗?”他缓缓抹了嘴角,低声说:“如果害怕,你可以马上杀了我,我绝对没力气反抗。”
“你他娘的小相公!说话透着股味儿,问你又他娘的装傻充愣,不说个道理来。”
初一慢慢抬起了眼睛,眉峰凝结一层霜寒,衬得整张脸清冷如雪湖。“我们都是苟延乱世的平民,分个什么见外的心?我初一只听该听的话,只做该做的事,从来都对得起天地良心!”
他并没有十足把握取信于赵大鸿,但他愿意步步为营,慢慢攻心。
三天了,他忍受了所有刁难,以沉默低弱的姿势应对过去。
赵大鸿还在迟疑,盯着他不说话。
初一暗运劲,又咳嗽出一口血,身子还是挺得笔直,那抹细血丝沿着嘴角流下,凄厉地拉出一道红痕,映着白皙的皮肤,尤为触目惊心。
果然,叮当响的铁镣声快速传来,黑裙身影一阵风卷过,带来了简苍关切的眼神。“初一,你还好吗?”她转过脸对赵大鸿加大了声音:“赵大哥!你又欺负初一!”
赵大鸿连忙换上笑脸,有一下没一下拉着胡子,门牙关不住风:“哪有哪有,我是在照顾小相公,叫他去喂马,不用做粗活了。”
初一低低身子,转头朝后山走去。他走得慢,还不时抹去嘴角的血。身后赵大鸿咂嘴说:“妹子,你再忍忍,我在想办法取了你的锁链。”
简苍温和的声音传来:“不要紧,我戴习惯了。”
她的手链叮当脆响,链节极开,但造工精细,无论用什么利器都斩不断。初一亲眼看到赵大鸿砍弯了几把大背刀,那链口都是铿锵冒火,坚硬得纹丝不动。
初一慢慢走到后山腰,远处官道上涌起一阵黄土尘烟,三十匹精壮黑马分两排打头走过,毛色一律油光,四蹄矫健如飞。
押镖本是江湖走卒寻常生计,但这等前场排头显然声势不凡——按照惯例,联合镖队会派出三十骑当先探山开道,打点好各路势力,随后等第二天的箱车队压阵跟进。
初一细细打量“威远”“震天”的旗号,在迎风招展的五色镖旗空隙间寻找他的目标名号——文武。
文武果然在里面,镶着金丝的黑锦旗面,正鼓动如鹰。
初一最后看了一眼,定下心神,躬身去疏落草林里挖草药。秋初几株紫苏叶还颤巍巍地昂着头,他看了大喜,顺手将破衫子褪下来,包了一兜的棠棣果回去。
前面木廊子里东倒西歪坐满了流民,孩子躺在母亲臂弯里哇哇大哭。初一打扫庭院时曾摸过小孩的额头,去了趟柴房后,就将煎熬好的草药水捧回来,对着两眼呆滞的母亲说:“孩子可能得了风寒,这是紫苏汤,快趁热喂下去。”
瘦小的女人依言而行。孩子喝下汤药,腹中可能温热,不大一会就睡了。旁边有位白发妇人推了推抱孩子的娘亲,见她不动,叹气说:“狗娃的爹被辽国人戳穿了头,狗娃娘看到娃爹死了,爬过去哭,辽国人骑马踩住了她的右腿,她想护住狗娃,就挣断腿根滚了出来……现在变得痴傻了些……”
这句话好像恶寒里的冷风,余下噤声不语的妇孺们开始打起了哆嗦。她们残露在烂衣外的四肢都有些不健全,断手或瘸脚,上面布满了黑痂,每天夜里,躺在马厩里的初一总能听到前面传来的呻吟——想必冷风刮在断肢处,巨大的痛楚让她们发出了声音。
初一眼一沉,轻问:“是辽国的黑鹰军做的?”
那名白发妇人点头:“我听老头子说,黑鹰是辽国的骑军营,叫什么‘来无影去无踪’,没想到这么快的马还是踏死了我家老头子。”
说着,她嘟嘟囔囔着哭了起来:“那些杀千刀的鬼啊!不放过一个汉人,村子都被烧光了!”
初一砍了些树干给她们做支撑,卷起衣袖给她们清理脏污的黑血块。简苍正好提着一大桶水挪到长廊口,喘着气。他连忙走过去拎起木桶。
“用这个擦洗创口。”她抹去汗珠说道,“这里有我,你是男人,回避下吧。”
简苍的笑容极为温和,犹如春冰解冻,明丽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她低头查视底下众人的伤残患处,饶是如此温柔的人,也禁不住敛了笑脸,身子在微微颤抖。
初一站在流离失所的民众中,环顾四周。他想起了父亲对他说的一句话,也慢慢吐露出来:“争地以战,杀人盈野——这些百姓也委实无辜。”
他看着简苍,眸子里的光沉寂若黑,敛不住半点星辉:“千年前有位智者为民请命,呼吁国君不要滥杀无辜,应该聚民心,养善德,可眼下到了我们这里,这种仁慈已经没落。简姑娘,每次我看着你雍容气度时,总是忍不住在想,如果你是那位先者,你会去劝阻国君止杀戮吗?”
简苍低着头,一两点泪珠犹如风打柳枝,柔曼垂落:“初一可是在怪责我?”
“不敢。”
初一尽量对简苍笑了笑,掉头朝马厩走去。他相信满目疮痍的大地,饿殍充途的惨景,他身后的简苍已经看够了。
赵大鸿站在阳光下,身姿魁梧。他等着初一走过来,说:“食槽里有酒味,你给马喂了什么?”
初一垂眼走进马厩,一下一下抚摸着马鬃:“发酵的棠棣果能提升马的胃口,刺激血脉流动,对马很有好处。”
枣红马嚼了两口槽食,吐出舌头,卷了下初一的手掌心。初一拍拍它的头,微叹:“多吃点。”
赵大鸿扯着胡子,盯住初一猛看。“跟马也混熟了?”
初一转脸叹息:“我做什么事都当着赵大哥的面来,赵大哥还是不放心吗?”
赵大鸿咧嘴笑:“差不多相信了。要是你明天帮我劫趟镖,我更是相信了。”
初一显露出很吃惊的样子:“赵大哥想劫镖?”但是嘴角不知不觉带了点浅笑,眼睛也明亮了起来。赵大鸿一巴掌招呼了过来,他连忙低头闪过。
“你他娘的乐和个屁!当强盗的不去打劫吃什么?你给我准备准备,明早一亮上前山探路子!”
这一晚月朗星稀,初一躺在马厩草棚顶,仰望素淡光辉的夜空。枣红马陪着他沉寂,他默默地盘算心事。
明天的镖,正是汴京走出的联合马队,据说要穿越千里,押送一批材质特殊的武器和古玩,回赠给辽宋边境的议和使臣二皇子,以示宋朝十年交好之意。
天绝索和月光显然在车里,因为使臣新结交了嗜剑如命的剑师喻雪,传闻使臣为了他特意修书给秋叶世子,以割让一座城池的代价讨要到了这把神兵。
难怪镖队一路行来,各方人马看到印在箱车上的世子府徽志,均是按兵不动。
稍有耳闻的人都知道,“秋叶”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可是赵大鸿想打这批镖车的主意。他不仅要劫镖,还逼着初一用行动表明决心。赵大鸿干脆地说:“你动了世子府的东西,肯定要引起追杀,到那时我才相信你没退路了,投靠黑风山是真的。”
初一当时禁不住苦笑:“我早就得罪过世子——他已经封锁死了儒州城口,不让我回中原。我为了躲避无方岛的追杀,才逃到这里。”
赵大鸿只要结果,不管成令。初一明白他抢夺月光的心思:寒冰炼淬的月光传闻能斩金断铁,他要拿到它劈开简苍手上的链锁。
但初一的目标不是月光,而是逆天,藏在文武镖旗里的逆天。几天前夜探云胡,他意外发现文武这个老字号镖局沿袭了两百年的习惯不变,竟然还用钢精铁水灌注旗杆,遮住了密封在里面的逆天。
两百年前,铸剑师卫子夫取上古巨阙乌金,淬以千年寒冰制成四把利器,分别是蚀阳、长佑、月光、尚缺。稍后,大师又亲自提炼所余寒冰精铁,锻造出两大凶器:玄武胎弓及神兵逆天。如果说蚀阳是万剑之首,那么逆天可以称得上为长枪之王。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逆天的名字不仅取自“刑天之逆”的霸意,还带有击节爆增利刃的寒气,端的是锋锐无比。
逆天极冷,能刺穿坚革铁甲,包括韧性极强的地坤衣,这个秘密只有初一一人知道,因为他亲眼目睹过逆天的杀戮。同时两百年来的沉浮,这柄嗜血神兵也流落于民间,不见踪影,以至江湖人士以为它只是个传奇。
寂静中喀嚓一响,一具高大的身躯跃至草棚顶,落在初一脚边。
赵大鸿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呼地一下甩过一件衣袍:“喏,给你,我找妹子改过了,应该合身。还有,你再穿得寒里寒气的,丢了老子的脸,老子第一个打死你!”
这件青黑两色的锦袍缀以金丝压底,层层铺垫纹饰,竟是手工细致繁复,在衣袖领口处,还翻出了一片金藻绣,华美至极。
初一任衣袍散铺在他身上,提起衣领看了看它的走线。赵大鸿站着不动,初一看了会,捻着面料低声说:“多谢。”
草棚摇摇晃晃,承受不住上面的力道,赵大鸿低骂一声,飞身跃到地面。他依在石墙上说:“早上扯破你的衫子,心里过意不去。”
“不要紧。”
夜风里寂静如星,两人各自盯着远处,半晌不出声。许久赵大鸿才开口道:“我是辽军西营里的供奉教头,这件袍子你没看错,是官服。”
赵大当家表明身份,终于相信了马厩上躺着的初一,可是衣衫单薄的年轻人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地高兴,他的脸色还是苍白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