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格小镇》李无膺

12、暴|乱（四）

　　乔治向他微微颔首，这是向来严肃的警探先生充满敬意的道谢。
　　顾云野向他们两个招一招手，看着他们驾驶着运水车，缓缓驶出供水厂的大铁门。
　　杰森等着那两辆供水车离开，然后便去锁上了供水厂的大门。

　　查克陪顾云野站在薄薄的暮色之中。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查克问道。

　　“我现在在这里过得蛮好的，”顾云野双眸微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所以还是先不要乱跑了。”
　　罗斯小镇要靠林肯小镇供水。
　　这个月的供水是已经被运过去了，但是下个月的供水呢？
　　如果林肯小镇是这方圆几百里唯一的水源地，那么下个月的供水是不是还是要到林肯小镇来寻求？

　　与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罗斯小镇，还不如就留在这里。
　　虽然这里奇怪的事情有点多，但供水厂好歹还管每天的饮用水。

　　“没关系的，”查克拍拍顾云野的肩膀，安慰他，“他们很快还会再回来的。”
　　顾云野微微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今天下午查克对他说的话。

　　“来过林肯小镇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被打上了烙印。”
　　“在小镇彻底异化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小镇的。”

　　这是什么意思？顾云野皱眉思索。
　　一阵微凉的夜风吹过来，顾云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

　　“309，这之后就是你的宿舍了。”杰森带着顾云野走到房间口，然后推开房门。
　　黄色的灯光，很浓烈的烟雾，大声的谈笑，从杰森推开的那道门缝之间飘出来。

　　“这里面已经住了三个人，”杰森看着顾云野，一双眼睛里带着点歉意，“在你没来之前，留宿的工人一共有十五个，刚好分出三个住满了的四人间，一个空了一张床位的四人间。”
　　“比起单独住一间房，我觉得你还是和大家一起住会比较好。”
　　“他们虽然抽烟打牌，但是都是蛮好的人。”

　　杰森领着顾云野走进房间，三个正围在一张空床边上打牌的男人抬起头看着他们。
　　“嗨，大家好，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杰森站在顾云野半步前的位置上，“这是今天新来的同事，之后就住在你们这间房了。”
　　坐在床上的三个人停下手上的牌局，简单向顾云野点点头示意。

　　“你是哪个车间的？”三人中最瘦高的那个咬着烟尾，抬头看顾云野。
　　“污水处理车间。”顾云野答道。

　　三个人瞥一眼他们正坐着的顾云野的床位，默默地站起来了，把空床板上的扑克牌收捡好。
　　污水处理车间的工人，唔，他们还是躲着些吧。

　　顾云野看着他们这番举动，并没说什么，只是轻轻耸耸肩。
　　杰森拍了下顾云野的肩膀，“那你先安顿一下吧，有什么问题来找我，我在306，沿着走廊再往前走两步就是了。”
　　“好，”顾云野向杰森点头，“麻烦了！”

　　杰森摆摆手，示意顾云野不必客气，他出了房间，然后替他们带上门。
　　现在房间里便只剩下顾云野和其余三人面面相觑。
　　那三个人并没有与顾云野交谈的意向。
　　这小子是个外来人口，黑头发黑眼睛，还是污水处理厂的工人。

　　顾云野哂然，他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然后走到自己的铺位边上，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床单。
　　之前那三个人坐在这张床位上面打牌，床单上面落满了烟灰，还被压出了褶皱。
　　床板和单薄，上面垫着的褥子也很单薄，一床凉被，一只扁扁的枕头。
　　凑活睡，反正要比昨晚在教堂里面好上太多了。

　　顾云野把床单扒拉平整了，然后仰躺到床上去。
　　他双臂交叠，脑袋枕在胳膊肘上，闭着眼睛平躺着。

　　房间里其他三个人把牌收了，有点谨慎地观察着这个外来者，不知道他闭着眼睛在想些什么。

　　突然，“嘭”一声巨响。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下来了，然后就在黑沉的夜幕上，倏忽划过一道亮橙色的火光。

　　顾云野猛地睁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

　　房间里的另外三个人显然也受惊不小，他们聚拢在房间的一个角落，盯着窗外开始窃窃私语地交谈。
　　然后又一声巨响，一道亮橙色的弧光再次划过天际。
　　那是□□。
　　顾云野微微皱眉。
　　和今天下午乔治和理查德被人扔的□□一样。

　　“什么情况？”那三个人的视线缓慢转移到顾云野身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对顾云野的抵触和敌意暂时地消除了。
　　顾云野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然后他竖起食指在唇边，向大家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除了最开始那两发□□落地发出的爆响，现在门外已经有隐隐的喧嚣声传来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模模糊糊重叠在一起，迸发出极其旺盛的怒意。
　　“......把水还给我们！”
　　“林肯小镇的叛徒！”
　　“......滚出这里！把供水厂交给我们来管理！”

　　又是......来闹事的人么？
　　顾云野微微眯了下眼睛。
　　幸而乔治和理查德已经离开了。

　　他们这次又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到供水厂来闹事的呢？
　　他们知道乔治和理查德开着两辆运水车离开了？是他们亲眼看到的？
　　还是......有谁把风声传出去了？

　　“他们真是......不要命了么？”顾云野身后的一个工友很小声地发出感叹。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分钟。
　　平常的时候，到了这个点，整个林肯小镇就没有人在街上活动了。
　　但是今天居然会有这么多人聚集到供水厂来闹事？

　　“别说话。”顾云野看着那名工友，沉声道。
　　然后他走到宿舍门口，关上了房间的灯。

　　顾云野太知道愤怒的人群会是什么样子了。
　　人们因为一点煽动，一些极其情绪化的理由聚集在一起。
　　抛却理性，也抛却恐惧，抛却人之所以为人的思考和良善，变成愤怒蛮横的斗牛，最终毁掉一切。

　　顾云野摁下照明的开关，房间里一下子暗下来，四个人同时陷入黑暗。
　　一时之间，309室被死一般的寂静所笼罩。

　　“为什么关......”有一名工友并不太理解顾云野的行为，问出了声。
　　然而他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被顾云野捂住了嘴。

　　“别说话，”顾云野凑近他的耳侧，低声，“他们现在没有理智，谁要是撞到他们面前，会死的。”

　　“你怎么知道？”另一个工友很轻很轻地出声。
　　顾云野猛然转脸看向他。

　　自己为什么知道呢？
　　顾云野拧起一点眉。
　　与其说这是一种对于危险的本能的感知，不如说......他曾经置身于风暴的中心，他曾经也遭受过这样泼天盖地的众怒，所以他现在才能这么笃定地说出，“会死的”，这样的话来吧？

　　房间里没有光源，只有一点点模糊的月光透过窗户落进来。
　　漆黑的天幕上依然时不时划过一道橙红色的弧线，在爆炸的那一瞬间，迸溅的光芒点亮顾云野幽深的黑色瞳孔。
　　......像是深渊一样。
　　让顾云野整个人带上一种不可辩驳的威势。

　　于是顾云野的三位工友都彻底缄默了。

　　顾云野缓缓松开了捂着那个人的手，他沉默地看着那三个人，那三个人隐没于黑暗之中，乖顺安静地像是羊羔一样。
　　顾云野感受到自己心中生出一种叫做“恻隐”的柔软情绪。

　　“你们在房间里待着，关好门，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顾云野看着他们，用一种很严肃的，近乎警告的语气叮嘱他们。

　　那三个人坐在同一张下铺上，隐没在阴影中。
　　他们冲顾云野点点头。

　　然后顾云野便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有人轻轻地问出了声。

　　喧闹声已经传到走廊里面了，空气中也能很明晰地感觉到从暴怒的人群中传递来的愤怒因子。
　　这个黑发黑眼却无比镇定的男人现在不和他们一起躲在安全的地方，反而跑出去做什么呢？

　　“杰森是工头，这件事情他一定会站到所有人面前。”顾云野道。
　　“但是这件事情杰森应付不来。”顾云野抿抿唇，他走出房间，然后用力地关上门。

　　“嘭”一声轻响，门锁弹动一下，309室的门锁上了。
　　顾云野从安全静谧的黑暗中走出，进入到眩红色的怒火染就的光明当中。

　　暴|动的人群已经涌进员工宿舍的走廊里面了，毕竟现在这里是整座供水厂唯一还亮着灯的地方。

　　人群由不同的面孔构成。
　　那些面孔有着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肤色，但是都是同样的神态和同样的愤怒。
　　他们手中握着木棒，铁棍，开了刃并且刃口闪烁着寒光的剔骨刀。

　　然后顾云野看到306室的门打开了，杰森从里面走出来。
　　他一个人缓步走到怒气腾腾的人群面前，满面的肃然和坚毅。

　　下一秒，一个□□砸落在杰森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