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岁看大,三岁看老(一) ...
-
应该是三岁,庄梦能记得的事情,大约都是从三岁开始的。
庄梦记得的事情不多,人生中第一次记事,这辈子也不会忘。
她亲眼看着庄军打了胡晴。
胡晴是庄梦的妈,庄军是庄梦的爸。
不是打了一耳光,或者夫妻间的争执。而是恨不得将人杀死的家暴。
庄顺那时才一岁多,话都说不清楚。一到夜里老是哭,想要母亲的抱抱。胡晴被闹得没办法,只好将庄顺抱在怀里轻声的哄着。
也不知是如何开始的,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庄梦只记得自己抱着庄顺,两小只坐在床上,只撕心裂肺的大喊,“别打了!别打了!”
眼屎和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庄梦看到的景象,模糊又真实。
胡晴穿着黑色的胸罩和内裤,被庄军按在地上,一左一右的甩着耳光。
胡晴咬着嘴唇,实在是痛了就小声的哼着,绝不会发出大的声响。
庄军手甩疼了,穿着内裤,赤着膀子一脚又一脚,朝着胡晴的脸上和身上踹。
庄梦记得,胡晴从这边被踢到那边,像一只破烂的布偶。家里的凳子散乱了一地。地上还有庄军砸碎的碗和杯子的碎片。
胡晴头发被抓在庄军的手里,嘴角和眼角的淤青,在洁白的脸颊上特别显眼。
庄军边打边骂,“你个烂母狗!你以为你是谁!”
庄梦与庄顺一起在床上哭着喊:“爸爸,别打了!别打妈妈了!”
胡晴抽空还看向他们两人,语气清晰的说:“别下来!你们俩好好待在床上。”
现在想来,庄梦似乎能站在第三人的角度去回想这件事,每每回忆起些细枝末节,依旧会害怕到浑身发抖。
胡晴毫无还手之力。或许一开始还会反抗,但头发被庄军轻而易举扯住以后,就只剩下无力了。
这场单方面的施暴不知道持续多久,最终以胡晴被拽着头发拖到里面的房间而结束。
庄梦与庄顺从床上爬下来,趴在门上大喊,啪啪的拍着门,只觉得今晚父亲会杀了母亲。
门被反锁,庄顺终于哭得累了,趴在庄梦的腿上就这样睡过去,脸上还挂着重重的泪痕。
庄梦拍着门,声音越来越小,却也听得到里屋传来床板嘎吱嘎吱的声音,庄军依旧在骂,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喘息:“老子想上你就上你!你个老母狗!生个小母狗,一家子的狗骚味!”
庄梦不记得是如何到的床上,早上醒来时睡在母亲温暖的怀里,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干净又清爽的模样。庄顺在一旁微微打鼾。
胡晴给庄梦穿好外衣,背上书包嘱咐道:“昨晚家里的事情,你去幼儿园千万不能和同学说,知道吗?”
庄梦看着母亲嘴角的淤青,还有头顶上已经秃了一块的头皮。她看到地上还来不及收的碎瓷片,歪凳子,和那一坨应该是胡晴被扯下来的头发,问道:“为什么?”
胡晴扯着嘴角,语气里压抑的隐忍,眼神里却是司空见惯的无奈。她说:“家丑不外扬,你还小,以后长大就知道了。”
那时的庄梦并不明白,甚至长大了也不明白。她实在太小,只以为父母吵了架,所以打架。
父亲打母亲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庄梦就见过身边小朋友好多家的爸爸都会打妈妈的。他们也会在上学的时候悄悄一起讨论。
“昨晚我爸妈打架了!”
“这么厉害,打得凶吗?”
“凶得很,我看到都怕的那种凶。”
“正常的,我爸妈也打架。”
“那你们会拉架吗?帮爸爸还是帮妈妈?”
“我肯定帮我妈,我爸爸只会打牌喝酒,没意思。”
“我也是,我爸爸还赌钱抽烟,我最讨厌爸爸了。”
不过一上午,整条街上的邻居就知道——昨晚庄军打了胡晴。
面对一脸天真地庄梦,胡晴哭笑不得。
庄梦想,她和庄军还是有那么一两件值得回忆起来的欢乐时光。
她曾经有一件漂亮的鹅黄色棉衣,公主领,荷包上有两个小小的蝴蝶结。庄梦脖子短,公主领立着,老是把后脑勺的头发戳到打结。衣领里的棉花被胡晴取出来,虽然耷拉着,但是也好看。
庄梦终于留了短短的一小节头发,庄军心血来潮,拿来梳子,说:“让老爸来给你梳头,梳个好看的啾啾。”
胡晴就在旁边笑:“就你那手艺,能梳好头发?”
庄军跃跃欲试,脸上挂着庄梦难得回忆出来的笑脸。她笑嘻嘻跑到庄军面前,把自己头上的几根毛伸到庄军的手中。
庄军捣鼓了半天,终于梳了两个一高一低,一前一后的小啾啾。
胡晴和庄军对视着大笑,他们后来说了什么,庄梦已经记不得了。除了那件黄色的棉衣印象深刻些,这么多年再也看不到那样可爱又明艳的款式,其他的都慢慢褪色成黑白了。
庄梦突然想起某一年,庄军买了许多的小话本回家,多是什么《笑话大全》、《脑筋急转弯》、《故事会》之类。
庄军看到一个笑话,自己笑饱了以后,大声说:“我给你们说个笑话,这个笑话有点好笑。”
胡晴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望着天花板无意识地说:“你每天都看这些有什么意思,能发财吗?家里的米只剩一顿了,晚上吃什么都还没有着落。”
庄军似乎没听到她这句话。自顾自的有感情的,抑扬顿挫念起来:“屁乃腹中之余气,有屁不放,憋坏心脏。没屁硬挤,锻炼身体。我要放屁,大家注意,屁声一响,大家鼓掌!”
话音刚落,庄军适时放出一声巨响的大屁,整个床都震动起来。庄军哈哈大笑,脸上的胡子跟着一起咧到耳根。
这个屁有点太臭,胡晴后知后觉的从床上蹦起来,大叫:“你就不能做点人事吗!”边说边用手扇着身边的空气。
庄军笑道:“你们怎么不鼓掌?这个屁这么精彩!”
这句话也不知怎么戳中胡晴的笑点,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床上捶胸顿足。
胡晴擦着泪花,年轻的脸上已经有了些淡淡的皱纹。她捂着肚子,只见着嘴角咧得老大,看起来是高兴非常的样子,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庄军见她如此捧场,又接连翻着小本子说了几个自己觉得不错的笑话或者搞笑段子,两人直在床上笑得打滚。
庄梦还听不懂这些专属于大人才听懂的笑话,只见着自己的爸妈笑了,也跟在胡晴的身边假模假式的哈哈笑,笑到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下了床穿着拖鞋围着两人高兴的转。
庄军一把抱起庄梦,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大口。
庄军的络腮胡扎得庄梦痛起来,张嘴就喊妈妈。胡晴笑得直不起腰,还是爬起来接过她的手,轻轻在她的另外一边脸上亲了一下。
那时的庄梦,除了读幼儿园,就是要回到外婆家。
胡晴开了间小小的烟酒店,照看不过来她和庄顺。
庄梦和庄顺拿好胡琴给他们打包好的衣服,关门一天,带着他们回去。
庄梦晕车了一路,吐了一路,睡了一路。到了外婆家,在胡晴的眼力下和庄顺甜甜的喊外婆。
外婆似乎不是很高兴。胡晴拉着他们俩进屋,然后单独把外婆拉开到屋子后面,不知道说些什么。
外婆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胡晴是长女,最小的舅舅,只比庄梦大三岁。
一群小孩迅速玩在一起。胡晴终于走过来,拉过庄梦和庄顺说:“你们要好好听外婆的话,不许打架不许吵架,知道吗?”
庄梦认真的点头。庄顺不想被牵着说教,迈着小短腿直接就跑去找小舅舅玩去了。
胡晴坐着当天的班车回去,她要回去看店。
外婆喊所有人吃饭,庄梦有些晕车,她不想吃。她捏着衣角,小心翼翼地问外婆:“我不想吃饭可以吗?”
庄顺也在旁边说:“我也不想吃。”
“你为什么不吃?”外婆问她。
“我吃不下。”庄梦老老实实回答。
“吃惯了城市的米,吃农村的包谷饭就吃不下吗?”
庄梦听不懂外婆这句话的意思,只老老实实回答:“外婆,我晕车不舒服,想吐,我不想吃饭。”
庄梦被打了一顿。现在想来,被打的理由很模糊。
但是她分明地记得,外婆拿着家里打畜生的棒子,揪着她从这间屋子打到那间屋子。庄梦躲在床底下,外婆扯过她的腿,把她从床底下扯出来,揪着她的头发,再继续打。
“你到底吃不吃!”
“你凭什么不吃!吃了两年城市米,就忘了自己的祖宗根是不是!”
小姨们和舅舅都在拉,拉不住。
外婆终于打得累了,问她:“你吃不吃!”
“我吃,外婆,我吃的。”庄梦哭着喊。
外婆把碗塞在她的手里,盯着她吃。庄梦边打嗝边吃,终于还是哇的一声,全部吐出来。
她连忙跪在地上,眼泪又流出来,大声喊:“外婆,我错了!我不是故意浪费粮食的,我晕车吃不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晕车为什么不早点说。”
外婆笑着拉起她,“吃不下就不吃了,喂狗。”说着唤来家里养的土狗。土狗舔了几下,就将庄梦呕吐的东西舔得干干净净。
庄顺连忙端起碗刨了个干净,乖巧的说:“我吃完了。”
外婆笑着点头,让他们出去玩。
外婆家是用黄泥巴敷起来的三间泥房子,屋顶铺的厚厚的稻草。家中用的家具,是外公砍了树回来自己做的。
外婆家用不起电,用的还是煤油灯。天一黑就必须得睡觉,那东西很金贵。
庄梦和三个小姨挤在一张小小的木板床上,热得睡不着,还得听着蚊子嗡嗡的飞。偏偏她的肉又嫩,蚊子只朝着她咬。
她扣得满手满腿的血。
五姨和小舅去割了嫩嫩的艾草,用石头捻出汁来,给她涂满全身。
庄梦就痛得大哭。外婆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水瓢喊:“快没水了,你们赶紧去挑水来!”
四姨和三姨互相推脱,都不想去,甚至为此吵起架来。三姨哭着说:“我昨天去的,今天轮到你了!”
“哪里就轮到我了,说好的一人两天,今天也是你!”四姨也跟着哭。
五姨和小舅拉过庄梦和庄顺看热闹,反正不用他们去。
外婆直接砸过来一条扫帚,几人急忙跳开。厉声吼:“哭你家先人!都给老子去挑水!一会做饭没有水,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三姨和四姨就哭着去拿桶和扁担。五姨和小舅拿着盆,连庄梦和庄顺都拿着两个大大的塑料瓶跟在身后。
塑料瓶也不知道从前装的什么,外面已经有些发黑了,瓶身也不再圆润光滑,瘪瘪的模样像是随时都要破了去。瓶口的位置还套着一根麻绳,是为了方便拎的。
庄梦只记得,去挑水的路很长。她们休息了很多次,晒了很久的太阳,走了很久的田埂,踩过很多的杂草。
她记得家里的水,是一开水龙头就会流出来的,为什么外婆家要拿着这么多东西去这么远的地方打水,她不明白。
三姨喘着气说:“这是干山,不挑水就没水喝。整个村子就这么一口水井,偏偏离我们还那么远,每次打水就像要去半条命。”
庄梦拎着塑料瓶累得都动不了。庄顺一边哭一边把塑料瓶滚着走,然后被三姨咕哝了两句,又笨拙的拖着塑料瓶。
五姨见庄顺实在是动不了了,蹲下身子背起他。庄顺的塑料瓶理所应当的到了小舅的手里。
于是小舅一路都在抱怨,为什么几个姐姐都要欺负他,让他拿那么重的水,他回去要告状的。
等到几人回了家,太阳都有些西斜了。
外婆正站在院子里骂外公,说他不识好歹,说他惺惺作态。
“就你金贵,一天要吃四顿!家里哪里来的这么多米给你吃。你看看你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长期把肚子痛挂在嘴上,老子说,你不是富贵命非要生个富贵病出来!”说着把背篓扔出来,让外公去打猪草。
背篓在院坝里滚了几圈,咕噜噜的停在院子口那棵石榴树下面。外公只是笑,也不回一句嘴。
看着他们回来,笑着说自己去打猪草了,背上背篓拿着镰刀就走。
几人把挑的水小心的倒进水缸里,毕竟一路来打了这么点水还是很不容易。然后小舅去放牛放马,几个姨妈要去打豆子打猪草还要喂鸡喂鸭。
五姨偷偷拿着竹竿,迅速的把门前梨树上的梨打下来,左右见了没看见外婆,拿起梨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拿给庄顺和庄梦吃。
她把两人带到屋子的后面,那里有一棵李子树,上面已经结满了许许多多的李子,连树干都被这沉甸甸的果子压得弯了。
“你不吃吗?”庄梦看着她。
五姨咽了咽口水,黑黑的皮肤下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说:“你们吃吧,我们天天都吃着呢,都吃腻了。”说着捡了树下落下还算干净的的李子,随手擦了擦就放进嘴里。
庄梦心安理得的吃着,实在吃不下四姨和三姨就会抢着过去,几口就吃完了,然后把核丢得老远,远到根本看不见。
三姨悄悄说:“可不能让你外婆外公看见,不然都逃不过一顿打的,你们也别说出去知道吗?”
庄梦很听劝,拉着庄顺的手点头。庄顺话都说不清楚,说不说出去也无所谓。
庄梦后来才知道,那些长在高高树上的梨和李子,都是赶集的时候要挑去集市换钱的。小姨们和舅舅们吃的,从来都是掉在树下,已经沾满泥土的坏的。
庄梦对于那时候在外婆家的记忆不多。毕竟年代太久远,很多事情可能都是臆想出来的。和现实生活交叉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她幻想着曾经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