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尘——张骞出使西域记》珩行天下

1、匈奴

　　刘汉灭秦之后，面临的最难以忽视的敌人，是匈奴。
　　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汉帝国对帝国以外的世界的认识都是围绕着匈奴而展开。

　　在汉高祖刘邦完成统一的三年之前，一个年轻的匈奴首领冒（1）顿就已经在蒙古草原上建立了他的帝国，这也是蒙古草原上的第一个统一的帝国。
　　古时候的中国人，在记述历史的时候，把自己的统治者称为国君或者皇帝，而把匈奴的首领根据音译称为单于。即使是东罗马帝国这种汉朝人认为尚可与秦帝国相差拟的遥远国家的皇帝，也仅仅是被称作大秦王。在汉朝的等级制度中，“王”可以被看作是皇亲但同时也是皇帝的属臣。而“单于”，只是连王都不是的蛮族首领。

　　实际上连这个民族的名称——匈奴这个词也都是汉语。
　　按照中国史官们所推崇的春秋笔法，所谓“一字定褒贬”。而中国人在尚未征服一个民族的时候，就已经将对手设定为了奴隶。其他类似的例子还有东胡、乌孙、鲜卑。由于这些民族的存在并没有延续到今天，他们的语言也没有能够被重新建构，所以对他们的认识，除了考古发掘，文字资料的研究仍然在很大程度上甚或完完全全依赖古代中国的各类著作。
　　历史于是和中国人开了一个玩笑。当今天的西方人用一个找不到明确出处的单词China来称呼中国的时候，同时却不得不用中文的发音来称呼那些消失了的民族，比如Xiongnu。

　　关于冒顿单于的生平，历史上并没有连续的记载，只知道他的统治时间始于公元前209年，卒于公元前174年。
　　从他的征服功绩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充满活力而且有着坚韧性格的英伟男儿。
　　他本是嫡出的太子，但父亲喜爱后母所生的小儿子，于是他被自己的父亲送到匈奴的世仇月氏（2）人那里充当人质。在他刚刚抵达不久，自己的父亲就突袭月氏。为了逃脱被宰杀的命运，冒顿盗了一匹良马，在无法平静的夜色中，单骑突围而归。

　　这样的经历一定给他留下了无比耻辱的回忆。或许从他回到故国家园的那天起，就再也没能忘记这种仇恨。
　　在他杀掉自己父亲头曼单于——他的部下在他的指挥下将他的父亲乱箭射死——取得统治地位之后，仅仅用了短短数年的时间，就统一了匈奴以前散乱的各部落。这一时期，他不仅抵抗住了来自他的帝国以外的所有势力的压力，而且向各个方向扩展了他的帝国的版图，其中就包括对月氏人的成功战役——将他们赶出了位于今天甘肃的河西走廊。
　　月氏人一败便节节溃败，大部分最后被迫一路往西迁入伊犁河谷，赶走了当地的塞族才总算是重新定居了下来；小部分往南游离于今天的甘肃和青海之间。
　　冒顿的事业并没有囿于大败月氏。他从北方草原一路往南长驱直入，收复了整个河套地区——那是秦帝国时，大将蒙恬从匈奴手中夺去的丰饶之地。

　　尽管有广阔帝国的荣耀，然而冒顿对月氏的恨至死不休。
　　他的儿子稽粥（3），也就是中国史书中所记载的老上单于，不仅继承了他的地位也继承了他的仇恨。
　　公元前162年，老上单于在伊犁河谷大败月氏，逼迫月氏再度西迁一直到中亚的费尔干纳河谷。老上杀掉了月氏国王，砍下他的头带回蒙古草原，把头盖骨取下来，做成了自己的酒杯。

　　冒顿单于也并不只是一介武夫，匈奴人皆以冒顿为贤。
　　在他逝世二十九年或者三十九年后方才出生的司马迁后来在自己的传世之作《史记》中，虽然将匈奴历史排在本纪和世家之后的列传中，但也提到了体现冒顿文治之功的左右二元制：“置左右贤王、左右谷（4）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5），其中左为右先，左主东，右主西，单于则直接统治帝国的中部，从而完成了新帝国内对他的个人统治地位的确立。
　　冒顿定龙城（6）为各部落联盟集会之址，集中处理各种宗教和政治的事务。龙城的名字应该来源于匈奴人所崇拜的龙神，事实上龙城就是主要的祭祀之地。匈奴人的信仰非常简单而直接，他们相信的神不多。他们相信龙神司雨，而雨水规律且均匀的布泽，是大草原生命的源泉。
　　每年秋天八月中，冒顿还会在龙城附近的广袤草原上召开大会，统计帝国的人口和牲畜的数目。
　　秋天的草原，阳光如金，暖风习习，草肥而物丰，年轻的君主结穹庐而为庭，看“风吹草低现牛羊”，定然也会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7）”（8）的感叹。

　　而刘汉自高祖在平城一役中被匈奴所围后，再不敢轻言击匈奴。
　　公元前200年，七天的白登之围，让刘邦与冒顿达成和议，约为兄弟。在这份合约中，汉帝国只占到了一个便宜，那也只是年龄上：刘邦为兄，冒顿为弟。
　　那时候的刘邦和他的大臣们或许并没有想到，就连这样一个让他们心中窃喜维护了最后一层脸面的便宜，事隔八年后也会被那位年轻而骄傲的君主用另一种方式连本带利地讨了回去。
　　公元前198年的冬天，一名宗室少女伪为皇室公主被送去匈奴事冒顿，表明汉帝国与匈奴帝国的合约正式生效，这也成为汉朝和亲制的开始。一个帝国的荣耀从此被系在了一个又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上。

　　公元前192年，冒顿遣使寄信于新寡的吕后，曰：“孤偾之君，生於沮泽之中，长於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原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原以所有，易其所无。”（9）
　　匈奴习俗，兄死，弟可纳其妻。
　　冒顿选在刘邦死后三年，按照汉人习俗居丧已过，方才写信给他那位名义上的嫂嫂，从一开始就打掉了对方一个最有可能的强有力的托辞借口。
　　从信的内容来看，或许这只是那位骄傲君主一时兴起欺负一下对方孤儿寡母，图个好玩也未可知。
　　这封信里调戏的语气远胜过威胁的意味，但饶是吕后这般刚毅强横的女性掌权者，也只能怒止于心，回信答：“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10）同时又送上一名宗室女事冒顿。

　　至此，“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11），秦灭六国后，使蒙恬十万击胡的盛世景象，就像天边淡淡的月光，成为了汉帝国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仅能用来聊以慰籍的遥远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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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音同之
　　2，音同墨
　　3，音同育
　　4，音同鹿
　　5，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五十
　　6，今蒙古和硕柴达木附近
　　7，音同雅
　　8，乐府诗集，杂歌谣辞，敕勒歌
　　9，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五十
　　10，汉书，匈奴传
　　11，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五十

　　［参考书目］
　　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五十
　　汉书匈奴传
　　J. K. Fairbank and Denis Twitchett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