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楔子 宫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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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德十七年，暮冬，一月。
暮冬与早春间，素来无多分别，此时虽是仍是有些阴寒，可是看天空的颜色，又像是有了春意，渐渐地透出一丝碧蓝。云层间躲着的太阳半隐半现，光虽是淡的，却也依稀有了点回暖的迹象。
庆安宫的皇贵妃慕容媛从庆祥宫给皇后请了安，又说了些闲话，刚刚从门口出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从娘家召来的侍女红尘和碧落。她缓步绕过庆祥宫后的回廊，看上去步态轻松，心情愉快，趁着天色尚早，想去御花园转转，看看去年冬天她亲手栽下的花，有没有破土发芽，熬了一个冬天的严寒，这点半暖的天气，她也喜欢得紧。
而今天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也是她心情愉悦的主要原因，就是昭德皇帝晚上又召见她了。想到晚上可以得宠承欢，她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意，使她的美丽的脸看上去格外生动喜人。
她已经整整两个多月没有见过皇上了，自从宫里来了新选的秀女，皇上就很少再光顾庆安宫，那些原是她家乡的美貌女子，温婉如玉，定是迷住了皇上。也正是因为有些失宠，这个冬天就过得格外郁郁，少了人气，这宫里也显得愈发冷清，大理石的铺地像是冰一样，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庭院里光秃秃的树枝被雪压弯了，无精打采地垂着。原先赏赐的一些珠宝美玉的，也拿来做了贿赂，让皇上旁边的红人替她多说说好话，又有些做了顺水人情，得宠的那些、将要得宠的那些，都是她要笼络的对象。居安尚要思危，更何况现在她的处境，亦是如履薄冰。
昭德皇帝现年41岁，中宫的皇后素来缠绵病榻，未给皇帝留下任何子嗣，而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她自己，虽替皇上产下过皇八子，却是早殇，诸位皇子中，除了夭折的，仅留下了皇二子承望，皇四子承瑞，皇五子承珞和皇九子承瑜，而立太子，素来是子凭母贵的，若是她能够再产下一子，立太子的希望便大了很多，她的地位，自是要比皇二子的母亲淑妃，皇四子的母亲容妃，皇五子的母亲珍妃和皇九子的母亲静妃要高得多的。将来即可母凭子贵，等皇上百年之后，若是她的儿子座了龙椅，她便是太后。只是皇上近来并不光顾她的庆安宫，不免让她觉得希望有些泡汤。而今日皇上忽然要见她，她又岂能不高兴？
慕容媛此刻正坐在御花园的千秋亭里，千秋亭正对着河，对岸的风景，甚至河里的游鱼，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是冬天，除了寒梅，再没有其他的花开放，又加上天气寒冷，御花园里便少了很多人，难免有些冷清。慕容媛还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因为天气格外冷，便冻死了不少，想不到尚未开春，池子里又多了不少鱼，多半是刚刚运进宫的。想到进宫，慕容媛不禁皱了皱眉头，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宫里的人，不都像那些鱼一样，没有自由，亦没有人关心，自生自灭，即便是死了，也马上会有新人来代替。这就是宫人的名运。
想到这，慕容媛自嘲地笑笑，想当初进宫的时候，因为不识好歹，总觉得会有荣华富贵、万千宠爱于一身，而现在，虽外面光鲜，里子却千疮百孔。她已经24岁了，不再年轻，从16岁进宫以来，她不止一次怨恨过父亲的狠心，但是为了慕容家的荣耀，她必须在这里强颜欢笑。这整整8年，从小小的秀女，到在后宫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当中的艰辛，又有谁能够明白。
忽然间有一只乌鸦，“刺啦啦”地扇动着翅膀落下，又猛地惊起飞走，在空中划过一道黑影，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丫环碧落，碧落是昭德十三年的时候召进宫的，也是杭州人，和她也有些沾亲带故，在杭州，慕容也是个大家族，杭州城里姓慕容的，简直就和星星一样多。碧落正高高兴兴地看着树上的两只鸟儿，连主子的叫唤声都没有听到，慕容媛连喊了几下，她才回过神来，瞅见慕容媛的表情正有些阴沉，连忙拿了手中的白狐皮裘给她披上。慕容媛看了这件皮裘，忽然又有些呆了，这皮裘，原是初进宫侍奉皇上的那一次受赏的，当时皇上就很欣赏她的乖巧和美貌，便顺手把自己用的皮裘赏了给她。那次她简直受宠若惊，后来才知道，这种赏赐，原就是多得很的，每年地方上的进贡那么多，皇上一个人也根本用不完，顺手就给了别人。
初见皇上的时候，他33岁，虽然这个年龄已不再年轻，但他的气度和学识，他的帝王之气，曾也很让她折服，她不顾一切，全心全意地崇拜他。当最初少女的崇拜过去后，她才渐渐理解自己的处境，在这种深宫中，爱情是没有地位的，只有不断地往上爬，才能带给自己最大的实惠，于是她不再因为他召见了别人而发小脾气，不再因为他不理睬她而生气，她费尽心机地讨好他，一步一步，花了多少努力，才终于坐到这皇贵妃的位置。
皇后原是嫡妻，又是名门之后，理应知书达理，废后的事，虽古来有之，却并不多见，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坐上皇后的宝座，所以在这宫里，她始终不是最有权势的人，又所以，除了讨好皇上，她还要讨好皇后，这样她的生活，才能真正的无忧。于是她成了庆祥宫的常客。皇后喜欢她的江南美食，她也总是做了带过去，逢年过节更是要早早地去向皇后请安。
因为费尽心机，因为无时无刻都在打着算盘，慕容媛总觉得自己衰老得特别快，那日她对着镜子梳头，红尘竟然在她鬓边发现了一根华发，她笑笑地让她拔掉，心里却酸楚无比：青春年华东逝水，一去不回啊。当日正逢皇上召见，她却始终有些高兴不起来，最后竟败了皇上的兴致，整个冬天，他都没有踏足过庆安宫。他竟这般绝情，她明白，他对她的宠爱，只不过因为她的青春美貌，她的强颜欢笑，而他从来不曾对她有过真正的爱情，那种曾经她也感受过的，真真正正热烈的爱情。
那是她还在家里的时候，她15岁那年，司徒伯父带了两个儿子司徒皑和司徒皓来访，司徒皓那时只不过是13岁的毛孩子，司徒皑却已经17岁了，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年，虽然身子看上去还有些单薄，有些不成熟，但已经很懂事了。司徒皑就疯狂地爱上了她，他们也曾花前月下，他承诺要娶她，让她做最快乐的妻子，司徒仁甚至像父亲提了亲，她当时多希望父亲应承下来，那并不是因为自己对司徒皑有多深的感情，只不过她觉得，他从人品、家世和前途上，都还能配得上自己。
然后一纸进宫的诏书来了，带着对将来的向往，对深宫和荣誉的向往，她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她和父亲拒绝了求亲，她还记得她要进宫的那天，那个少年曾站在车边，久久地看着她不说话，他的眼神很是绝望，究竟还是让她有些不忍，她摘下头上的金步摇赠与他，他伸手接过，像是对待某件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纳入袖中。
回到庆安宫，慕容媛便开始对着镜子梳妆，皇上许久未来见她，她希望能再次给他一个美丽动人的感觉。羊脂和珍珠粉做的细粉，春日里桃花做的胭脂，染了两颊一片绯红，唇也是玫瑰色的，她细细地看镜中的自己，美貌虽是依旧，但带了苍老和颓废的气息，这种气息并不是因为容颜的衰老，而是来自于心中的苦闷。她调整了呼吸，努力让自己笑出来，要有十六岁时的娇媚和柔美，可怎么看，却仍是一副郁郁的样子。她恼怒地站起身，用手一拂，黄铜的镜子砸在大理石的地上，哐啷一声响动，在安静的庆安宫里发出久久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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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的天色仍是晦暗，阳光渐渐向西移动，又悄悄地消失，宫里的太监拿了红烛上来点上，屋子里才透亮起来。慕容媛对着镜子缓慢地梳妆，在眉间点出一颗血红的朱砂痣，眼光却漂向窗外，月亮都露出了半个角，发出淡淡的光晕，西六宫全都点了灯，星星点点的灯光忽明忽暗，她停住了手，站起身扭头向身边伺候着的红尘道：“你去打听打听，皇上现在在干什么？”红尘看了眼慕容媛，应了一声。她跟了她快要4年了，她这点心思，自己又如何不明白？
慕容媛眼见着红尘快步出了宫门，才又缓缓坐下，拿起白玉梳子开始疏理头发，这头发也是疏过好多遍的，服帖地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纹丝不乱。慕容媛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这新近流行的随云髻，虽不华丽异常，却也格外雅致。
碧落懂事地走上来：“娘娘也饿了吧，奴婢先给娘娘端碗银耳莲子羹上来。”碧落知道皇贵妃很爱这些东西，她是南方人，平日里就吃得精细，也做些自己家乡的小吃给皇上，这种银耳莲子羹，是皇上最喜欢的，皇上平日里也总夸奖她手巧。
慕容媛起了身，倚墙淡淡笑道：“不必了，等红尘回来再说吧，讲不定皇上马上就要到了。”说话间，红尘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因为急，跨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她也不在意，单是嘴里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娘娘，正宫的皇后娘娘出了事，皇上正往庆祥宫里去呢……奴婢问了问庆祥宫的翠儿，听说是皇后喝了娘娘送过去的参汤，胃里不舒服，都传了好几个太医过去了。怕是事情不妙哪……”
慕容媛的腿一软，手里正要往头上插的金步摇“哐”一声掉在地上，凤嘴里衔着的东珠甩落下来，“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碧落匆忙上去扶住慕容媛，红尘则赶着拾起那颗东珠：“娘娘啊，这个是皇上赏给你的啊，您可要保重啊……”
“终于来了，终于来了，还是有这一天……”慕容媛依在碧落的怀里喃喃地说道。然后眼睛一白，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楔子 宫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