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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抢骨 ...

  •   十年前,家乡连年的旱灾让秋无际和周越成了流民,为了能够活下来,他们不惜进了云方楼。

      为什么用“不惜”二字?——因为云方楼内经常死人,他们曾以每具三文的价钱,为楼内背过尸。数具尸首堆在一起被扒掉衣物,草草埋下,黄色的土混上枯草,就是在楼内干差的人最后的归宿。

      为了逃离饥饿、躲避冬日的寒刑,他们穿上了云方楼的衣服。当时,有同样走投无路进了云方楼的人说这衣服上有股恶臭,问他们闻没闻到。他们对视一眼,应该想的是同一件事: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怎么会不臭?

      “宁可做饱死的鬼,不做冻死的骨头,胃里没东西的感觉比死还难受……”周越说,“这是你劝我进云方楼说的话,你应当记得。”

      秋无际说:“我当然记得。”

      周越有些悲从中来,不由得流露出难过的神情:“您经历过那么多事才坐上楼主的位置,这几年终于过得舒心惬意了些。现下失了记忆,那不是等于此生从没有过好的光景吗?”

      “所以,在这几年间我成了楼主,将云方楼更名成秋际楼?”

      周越点了点头。

      秋无际的手用力撑在床上,抓皱丝绸。记忆中,一年前他进入楼内,发现即便当了仆从,从早忙到晚也还是吃不饱,为了那一日两餐中多一个馒头,多一点荤腥,他自告奋勇去当了刺客。

      楼里干的尽是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可谓是无恶不作,在楼内的众多刺客中,他是最无能、最没有作为的一个。因为他始终牢记,在执行任务中死掉,被抛尸时,楼里连件衣服都不会给他留。

      不能体面地生,亦会屈辱地死,他看穿了留在这里的下场,于是跟周越商量,把所有工钱都攒起来,等到天气转暖,他们就一起逃出去。

      他们以为,最多不过半年,到了夏天,蝉鸣鸟叫、枝繁叶茂之时,他们就能重新做回一个人,而非楼内的走狗。岂料夏日比冬日还残忍百倍,他们攒在一起的钱被人诬陷是偷窃来的,领事不分青红皂白就赏了他们十个板子,每一下都往腰上打,像是不把人打成两段誓不罢休。伤口在炎热的天气中溃烂,终日卧床连如厕都无法做到,最要命的是不能干活就不能领到吃食,他们三四天都没喝上一口汤饭。

      他那时已经放弃了自己,决定就这样死了。他没想到周越会爬下床,拖着双腿到厨房外偷潲水,还给他带了回来。

      秋无际喉咙肿大,已经死到临头,根本喝不下了,他摇了摇头,看见了周越眼下的泪水,他问他为什么哭。

      周越说:“好可惜……在路上撒了好多。”

      他怕他不够吃。

      秋无际连忙伸出右手,努力去够那个碗,说道:“不可惜,够吃了。”

      他的牙齿紧紧地咬着碗,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倒,逼自己往下咽。他的眼泪溅在碗外,缓缓地滑了下去。

      他不能死,不能瘫痪,不能认命,他要他的喉管为这些汤水渣滓让路,让他获得一线生机。

      周越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才十四岁,独立留在云方楼里,不知会遭多少罪。他们俩非亲非故,不过是一个村子的人,周越相信他,愿意跟他走,他怎么能不为他带好路呢?

      眼前不断闪现白光,他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个夜晚,又听见了周越嚎啕大哭的声音。白日里,周越的母亲饿死,用席子裹好下葬,晚上,就有人来挖尸割肉。周越的爹拎着锄头赶过来时,发现围在坟前的不是一个,而是一村子的人。

      他们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能活一个是一个,你的妻子死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子也跟着饿死啊。

      当猩红的肉被递到周越嘴边,他哭嚎、干呕,坚决不肯吃,撕心裂肺又绝望。

      秋无际循声而来,看着残破的尸首、碎肉和村民手指缝里的血,拨开那一群人,见到了哭得天崩地裂的周越。不需要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突然蹲下,抱起尸体剩下的一条长长的脊骨和无肉的头颅。

      “你在干什么?!”周越的父亲高声喝止。

      秋无际起身奔逃,凭借着十六七岁的体力把追上来的村民甩开,又出人意料地绕回来拉起周越的手。

      “我们把你娘埋在那棵冷杉底下,好不好?”秋无际用带血的手握住周越。

      这一回,周越没有叫喊。

      为了防止尸骨再次被挖出,他们跑过了一片乱石滩,在高直的冷杉底下,用泥土和石头把骨头盖得严严实实。

      还有人在追他们,于是他们一直跑一直跑。

      “我们要去哪儿?”周越问他。

      秋无际对他说:“南方,南方有雨,那里连草都长得很茂盛,嚼草根都能吃饱。”

      秋无际在路上用尽了小偷小摸的手段,做了许多不光彩的事,还带着周越跟乞丐打过架。用偷来的衣服和通关文牒来到南方,当嚼草根都能吃饱这句谎言被戳穿,周越依旧选择跟在他的身旁。

      在这个腐烂生疮的恶臭夏日,因为他快死了,周越还为他掉下眼泪,推着晃着他的身体,说:“我不知道那棵冷杉在哪儿,你不带着我,我就找不到家了。”

      他们拼命从那个饿到吃人的山沟里跑出来,没有死到半道上,已经实属幸运,哪有再回去的道理?秋无际按住周越的手,说:“好吧,好吧。”

      也不知道在应什么,倒像是临终前的胡话。

      贱命总是很难磨死的,领事看着一日日好起来的他们,如此说道。

      后来,他们不再攒工钱,天气再度冷下去的时候,秋无际还会去买木炭来烧。存起来又有什么用呢?秋无际听说,他们身上搜刮出的‘赃物’,只够买一只烧鹅、一坛酒。

      秋无际确实在逃亡路上偷过东西,可受惩罚的那次,他没有偷。

      如果万事皆有定数,有人当君子,有人当恶徒,那秋无际注定当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杀人不眨眼的走狗。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为了吃饱穿暖,不受欺负,他决定当好一个刺客。

      谁知,命运直接将他送到了九年后。

      秋无际望着此刻跪在床边的周越,说:“那你岂不是已经二十四岁了?怎么没有多大变化呢?眉眼还是……”

      “马上满二十五了。”周越发觉秋无际的嘴唇有些干裂,站起来为他倒水。

      秋无际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往上,看着他高大的身型,终于感到一点宽慰,说:“长高不少,真好。”

      周越把水给他递过去,又顺势跪下,为他把被子盖上来一些。

      秋无际见他跪来跪去,就像是习惯了一样,眼眶像被石榴的汁水沾染,无奈而愧疚地叫他:“周越,不要跪我。”

      周越的腿往后移,只是跪得更远了一些。

      “这些年,我一直命你对我下跪吗?”

      “属下……当然该跪。”

      秋无际从床上站起,双膝一弯,对着周越跪下,他按住周越抬起来想去扶自己的手,两人面对面地跪着,他说:“我真不是个东西,连你都欺负,这世上最不该欺负你的,就是我了。”

      周越盯着让他感到有些陌生的秋无际,张了张口,又合上,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突然,他听到了周遭有些动静,动作迅速地把秋无际扶起,屏息去听。

      “又进去了?进去做什么?我说过,楼主若有什么命令,直接报给我。”是秦斐的声音。

      “可楼主的命令就是见他……”

      “那你该来向我汇报,楼主要见周越这件事,而不是直接去叫周越!若周越冒冒失失,让楼主的伤势加重,你担当得起吗?”

      对话声很低,且距此有一定距离,约摸是在院门处,若非练过千耳术,应当是听不到的。周越默默靠近门扉,才听到只字片言,他回首,去瞧秋无际的面色,就知道对方已经了然。

      这一瞬,秋无际戒备而警觉的神情,终于让他觉得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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