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为何这样》谢知微

2、衷肠

　　（十五）

　　我今日留宿在了皇帝的寝殿。

　　这自然是皇帝要求的，听说皇帝脸色不好看，这几日连早朝都上不了了，我心中多少有些愧疚，犹豫了片刻就答应了，暂且宿在小榻上了。

　　皇帝喝了药睡下，十分安静，也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直到月上中天，我听到床榻上传来呢喃呼声，我吓了一跳，擎了盏小灯抹黑过去。

　　声音又消失了，许是皇帝梦呓？我心头有点痒痒，好奇皇帝会在睡梦里说什么，会不会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比如要抄我家这种大实话之类的！我顿时觉得自己留下真是英明的决定，没准趁着他睡得不省人事，我还能问出点什么。

　　于是我趴在床边，悄悄等着，不多时那声音果然再次传来，我又往前凑了凑，这次听清了，皇帝在说：“红薯……”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道是皇帝平日山珍海味吃多了，贪念粗粮，想吃红薯想疯了？

　　“皇上想吃红薯？”我问着，枕头上又没声音了。

　　许久传来一声轻哼，我大喜，说梦话还能对答，正合我意啊！

　　“这里没有红薯，只有臣妾。皇上想让臣妾做什么？”

　　没回答，是不是太长了？

　　我又问：“皇上打算对姜太傅下手？”

　　这次问了“是否”问题，应该更简单，果不其然，昏暗的床榻上，传来声响：“不……”

　　“皇上是与太后商议，让臣妾进宫的，是吗？”

　　“嗯。”

　　我愣了愣，抱着一丝探究，又道：

　　“皇上喜欢臣妾？”

　　黑暗从四周包围过来，除了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倏地，锦被下深处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手腕，往里一拽，我身形不稳，直扑在了皇帝身上，灯被摔在地面，很快就熄灭了，我眼前一片漆黑。

　　而后我听到皇帝清晰的声音，带了两分笑意：

　　“对。”

　　我听见他说：

　　“除了要对你爹下手这件事是错的，其余的，都对。”

　　我整个人趴在他的胸膛上，温热的气息烘得我浑身炙热，皇帝在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

　　皇帝圈着我的腰，这次却没允许我往后退，我抓住他的袖口，指尖在纠缠时触碰到了他的肌肤，似乎摸到了一片不平整的印记。

　　我来不及琢磨，满脑子都是皇帝说的话。

　　他一直醒着！他是故意的要说予我听的！

　　（十六）

　　我自诩谨慎，没想到被皇帝堵个正着，作为穿越人士，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相信古代帝王口中的“喜欢”。

　　否则为何皇帝现在才跟我说，而从前那么多日子里从未提起过？

　　许是觉得我的乖顺和刚才肆无忌惮的样子反差过大，皇帝竟直接说：“你不信。”斩钉截铁，并非疑问，十分之肯定。

　　我尴尬地趴在他的胸前赔笑：“皇上哪里话。”

　　“心里话。”他接了一句。

　　这气氛越发让人难受了，我心头一片麻木。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臣妾知道了。”

　　“……”果然，我把天妥妥的聊死了。

　　头顶上，皇帝叹了口气：“不如，我许你问一个问题，无论问什么，我都会如实作答，不会怪罪于你，更不会砍你的头，也不会把你家抄了。”

　　他说完，我确实惊讶了一刹那：“当真？”

　　他说：“君无戏言。”

　　我沉默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那皇上能多赏我几次提问机会吗？比方说……三次？”

　　“……”皇帝默然，复笑了笑，“可以。”

　　“第一个问题，皇上说喜欢我是真的吗？”

　　皇帝答得飞快：“正如你所见所闻，确实如此。”

　　“再者，太后说皇上对臣妾……种下情根，这情根从哪里来？”

　　“臣妾也实在不明白，为何皇上不在臣妾面前直说呢？”

　　这三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良久，皇帝似乎没料到我问得如此刚猛，攥着我手腕的手都变烫了两分。

　　“你还是这么……”他失笑，缓了半刻，才重新开口。

　　“团团，我与你相识已久，只是你不记得了，”他一顿，“而我不想你记起来。”

　　这次轮到我失语了。

　　他竟叫了我乳名，这名字只有我爹和我早逝的娘亲知道。

　　（十七）

　　皇帝没再说下去，像是打定主意不和我细说了。

　　第二日我给我爹去了一封信询问，毕竟时间久远，若是发生在我不记事的时候，只有我爹能记得了。

　　回信很快，就在当天下午，上面只有六个字：乖女你做梦呢？

　　没有一个字有用，我真的谢谢了：）果然爹不靠谱，前路山重水复。

　　当然也并非全然无用，至少我知道了，我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回到皇帝寝殿，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吃下两盘凉糕，又递给皇帝一碗醪糟汤圆。

　　这几日，自打我二人剖白了心事，相处间放松多了，我发现摘下杀人不眨眼的帝王滤镜以后，皇帝竟有几分少年气。

　　比如喜欢吃甜的，有时还会跟我抢糕点，晚上睡觉会踢被子，大臣写的奏折，批着批着就咬牙切齿撂狠话，一会说“不如把此人罚去种地”一会说“脚程如此之慢，那两根腿棍子干脆别要了”……

　　我陡然想起初见皇帝时，他倚在塌上喊打喊杀的模样，莫不是真被气得过嘴瘾！？

　　我一时无语，想象中帝王模样霍然坍塌了一角。

　　又歇了几日，皇帝脸色越来越好，我便同他说，等他身体彻底恢复，便搬回去，皇帝也没说什么，只略微点了点头。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三日后的晌午，太医战战兢兢的从皇帝寝殿出来，对众人说：「此番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皇上还需静养，万不可伤了根本。」

　　迎着我的视线，太医错开了眼珠，我皱了皱眉，皇帝前日还吃掉了一整条新鲜的河鱼，又连下两盘藕粉桂花糖糕，午后喝了盅燕窝银耳，晚间食了许多金腔排骨，结果时隔一日竟病去如抽丝了？

　　不过仔细回忆，昨日他是吃得不多，看上去没什么胃口。

　　太医擦着汗离开了，我蹙着眉走进内殿，皇帝轻咳了两声，对我说：“这次有劳团团了，若团团还有要事，就不必在此处陪着朕了。”

　　我犹豫了一下，一则，送佛送到西，万没有半截溜走的，二则，对于往事我到底有几分好奇，抓住机会问一问也是好的，于是我头一次主动选择留下。

　　皇帝似是欢喜的，冲我笑了笑，苍白里带着三分春色，英俊里夹杂倜傥，我心跳不由快了两拍。

　　呵tui！我真是没出息！

　　（十八）

　　深春时节，天气越来越热，皇帝照旧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尤其见外臣时，有气无力，我渐渐察觉出异常，想我过敏时，不过三五日就好了，而皇帝此番一个多月躺在寝宫里，是个人都觉得不对。

　　外面甚至有传言，说皇帝得了怪病，这次怕是治不好了，连身在外省的皇叔都回京了。

　　众人揣测不断，皇帝却没有反应，只在皇叔觐见之后的午间，对我说：

　　“这几日我好多了，团团不用守着我，我给你放一日假，回去陪陪元宝吧。”

　　“当真？”我略诧异了一回。

　　皇帝点头，弯唇笑道：“不过只能离开一日。”

　　我眨了眨眼睛，皇帝忽然不粘人了，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确实挺惦记元宝的，于是就带着皇帝他赏给我的首饰糕点，往自己宫里走。

　　淑妃耳朵灵，听说我回宫了便赶来见我，一见我便打趣：“妹妹还知道回来，你再不从皇上寝殿里出来，我可要无聊死了。”

　　我二人日渐熟悉，她总揶揄我，我也见怪不怪了。

　　我将糕点分给她一半，我们二人就坐在庭院的摇椅上慢慢摇，享受久违的下午茶时光。

　　“皇上是不是喜欢吃红薯啊？”我在淑妃的念叨里，忽然想起来。

　　淑妃“噗”的一声把糖水咳出来：“这是什么乡野爱好？我怎么没听说过。”

　　今日和从前一样一无所获，我耸了耸肩，大约除了皇帝，没人知道这些过往，兴许皇帝只是在淑妃面前提到过我罢了。

　　我二人一直厮混到入夜，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却听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淑妃一巴掌把我拍醒，我整个头险些撞在床边。

　　“妹妹，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我哪儿知道。不过宫墙不是密不透风的，很快我就闻到了浓重的烟味，随即我二人推门看向周围，只见天际半边黑漆漆，半边染得红透。

　　是大火，还在皇帝寝宫的方向！

　　我脑子有根断掉的弦，咵嚓一声响，竟有片刻空白。

　　（十九）

　　弥散的浓烟与火光，仿佛似曾相识。

　　在我幼时，也曾遇见过那么大的火，离姜府只有一墙之隔。

　　那里曾住着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豆丁，我总在私下里，偷偷从狗洞溜过去给他塞点心。

　　相处日久，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所以当他的院子起火时，我什么都没想，趁着混乱直接冲了进去。

　　大火把东西厢房全部烧完了，地上有好几句可怖的焦尸，还有人尖叫着往外跑，我拉住一个人的衣袖，问他：“李念在哪里？”

　　那人颤抖着把我甩在一旁，我很着急，只好自己去寻，这所房子我常来，位置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今主屋已经塌了一半，我那时候简直初生牛犊不怕火，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拿桶往自己身上泼了一勺水，泼完继续冲。

　　结果里面烟雾太浓，硬生生将我熏得喘不上来气，连柱子塌了一根都不知道，快被砸中的时候，有人伸胳臂帮我挡了，等我二人都出去了，我才发现，救我的人是李念。

　　本来是我找他，结果阴错阳差，变成了他找我。

　　他背后满地尸体，一片狼藉。

　　那个味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简直绝了……

　　更可怕的是，李念脑子简直有毛病，在这时候捋了捋我头上的毛，然后说：“别怕，你就把他们当成烤红薯吧。”

　　后来我再也没吃过这种食物，哪怕被刺激得失了忆，也没忘了这个形象的比喻。

　　所幸这次寝殿大火，并没有传出这种味道。

　　待我记忆回笼，皇帝已经站在了我面前，他抓住了我的手腕，而我抓住了他的胳臂。

　　在寝殿里，我发现他的小臂上有一块不平的痕迹，这回借着火光我看清了，那确是一块烧伤的印记。

　　“李念！”我睁大眼睛看他，而他也回望着我。

　　他笑了笑，看上去十分开怀，听我继续道：

　　“这次没有红薯了吧？”

　　他不由得笑出声来，摸了摸我的头。

　　（二十）

　　放火的人正是从外省归来的皇叔，千里迢迢，不为问候，专为杀人。

　　而李念让我离开一日，也正因此事，只是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被轻易摆弄的小豆丁了。

　　“你这皇叔还挺有韧性，就是太费钱。”我评价道。

　　无关其他，这位皇叔真是锲而不舍干大事的典范，在李念小的时候就谋划杀他，一直谋划到现在还没放弃，且坚持用火攻，十分之执着。

　　要我说，火攻壮丽，但太费砖瓦木材。

　　李念说我没良心，没有小时候那么在乎他了。

　　我点了点头，可不是，我们已经有许多年没见了，如果不是他求太后下旨让我进宫选秀，我们二人的缘分早就断在“红薯”上了。

　　第二日清晨，我们一起登上摘星楼看日出。

　　我问李念，如果进宫之后，我一直没有喜欢上他，也没有想起这些往事，他会放我出宫吗。

　　结果李念回了我一句“不可能”：

　　“一辈子这么长，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托腮，看着遥远的东方红日登高，地平线被染成金色，而后弯了弯眼睛。

　　就像小动物小孩子睁开眼看到第一个人，会被他们认作亲人，那年穿越过来的我，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李念。

　　好像有了这段回忆，就多了一点直率，少了些别扭和猜疑。

　　那……不如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