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流苏》夜微阑

34、第三十三话 真亦假时假亦真

　　柳絮甫一进刘家大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欢欣雀跃的气息。
　　竟然是暌违已久的欢腾之意。她的脚底虽痛，却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太君、彭晏、刘家兄弟和他们的妻房都在大厅之中，欢声笑语，好不热闹。见柳絮和沐水归来，太君和彭晏都向她而笑。可第一个迎身而去的，竟是佟嫣：
　　“三姐，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你可真是咱们刘家最忙的人，一连几天忙得连人影都瞧不见！”她巧笑倩兮，身若杨柳摇曳，看得一旁的刘轩心慌慌：
　　“娘子，你别到处乱走了，还是快快坐下吧。”
　　“怕什么，”佟嫣看他一眼，笑道：“莫非你忘了我是学武出身？莫说现在……呵，身形还没什么动静，即便是他日肚大如箩，我也能身轻如燕呢。”
　　柳絮知道她这是故作神气，但还是顺着她的意道：“苏儿知道四弟妹向来身手好，身子灵活。可眼下弟妹的腹中有了刘家的骨血，四弟着紧也是情理中的事儿。弟妹瞧瞧轩儿那紧张的模样，还是莫要再折磨他了吧？”
　　佟嫣这才优哉游哉地坐了下来：“既然姐姐这么说，嫣儿就听了三姐的。可是三姐，你可别只顾着关心别人……这三四天不见人，怎么你就好像瘦了一圈似的，连皮肤都有些黑了，啧啧……”
　　柳絮此刻还穿着男装，一身的风尘仆仆。她略望了望周围，虽然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但明显刘景这房是笑得最勉强的。尤其是何婉儿，一直都默默低着小脸，生怕有人看到她在这里似的。
　　嫁入刘家最早，至今却仍无所出。在大家眼中，这便是何婉儿的罪过。如今佟嫣有了身孕，她身为大少奶奶，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柳絮为她心叹，但无奈此刻却自顾不暇：
　　“呵，弟妹有心了。这几日在外头日晒风吹的，可能是沾了些尘土气。我且先行回房换件衣服洗个脸，再出来同大家叙过。”
　　佟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三姐为了刘家，不惜抛头露面，真真是劳苦功高。不过不用着急，很快，我的小宝贝就会出世。刘家后继有人，刘轩又做得事，三姐就可以不用这么劳心费神了。”
　　柳絮似是而非地笑了笑，随即转身回房。佟嫣和刘轩这一房，对刘家家业本就虎视眈眈
　　，气焰嚣张得很。如今母凭子贵，他们一朝得势，刘家很快便不会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这一切与她又有何干？她是刘家的女儿，迟早，都是要嫁了人去的……每每想到这里，她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迷茫。

　　柳絮换完衣衫同一家人共用晚膳时，她依然如常坐在太君的身左，而佟嫣则是取代了原先彭晏的位置，破天荒地坐到了她的右侧。席间太君对佟嫣关呵备至，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正当气氛一面倒之际，刘轩忽然说道：
　　“刚才趁着饭前的空儿，我和嫣儿去了爹的房间。我将嫣儿有喜的事情告诉了他，爹爹的手指竟然动了一下！娘，这是不是表示，爹听到了孩儿的话？”
　　彭晏喜上眉梢：“你说真的？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
　　佟嫣轻声道：“爹爹只是动了手指，虽然夫君和我都看见了，但他终究没有真正醒来。哪里好叫叫嚷嚷，惊动你和太君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彭晏的脸颊都多了三分血色，“最近大夫都说，你爹的病有了好转，随时都有可能会醒来……喜事，这真是大喜事，是菩萨保佑我们刘家呵！”
　　除却他们几人，餐桌上其他人都明显沉默了下来。这时太君向身侧的柳絮道：“三儿，祖母不日就要起身回溪宁了……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能够兑现呐？”
　　柳絮这才想起当时为了搪塞过关，默认了黎月榕是自己的心上人。如今祖母下令要看这个准孙女婿，她可如何是好？
　　“祖母……放心，三儿这两日便请他……”
　　“请他于府外八宝楼一聚吧，祖母做东。”太君深谙人情世故，为柳絮留了一手。
　　柳絮低低应了，一口一口扒着碗中饭，食不知味。
　　一个谎言，要用千百个谎言来弥补。究竟是不是应该搬出黎月榕这个救兵呢？正在烦时，她却不曾预料：在另一头，她的另一个谎言，又为她惹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她回刘家之后的第二天，在古董铺中接到了一封邀请涵。送信的人自称是都城乔家小姐的家仆，邀请刘如密少爷过府一聚。
　　“都城的乔小姐？”柳絮觉得疑惑：上次生意谈成，合约也签订了，怎的现在又邀请她过去？
　　“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情吗？”她问那位信使。
　　“回公子，小人确实不知。其实小姐之前便差小人来送信函了，却不料一连两天都找不到公子……小人劝公子还是尽快移步小姐所在客栈……为好。”
　　他言语中有些闪缩，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口，只是匆匆别过。
　　柳絮恐防是都城客人的那笔生意有变，也不敢多耽搁，吃过午饭便亲自来到他们所在的客栈拜访。
　　和上次一样，客栈里除了掌柜和小二，几乎没有其他客人。怕是乔小姐一行早已包下整间客栈，她随行的侍卫在楼梯口站成两排，数数都有数十人。
　　柳絮接受盘问后被放行，走得简直有些诚惶诚恐。她在乔小姐的房前轻轻叩门，里头应允后，她推门而入。迎面拂来一阵浓腻的香风，让她几乎忍不住就在要在客人面前一个喷嚏。
　　“刘少爷～～～”甜腻腻歪丝丝的声音，酥麻到骨子里去，让她脊背一阵发凉。再定睛一看，房间里整整五六个桃红柳绿的女子，纷纷向她而来。长相倒也是美貌出众的，只是一看便知出自风尘。
　　乔诚玉和肖芳华坐在桌子后面，远远地看着她。几乎在短短片刻间，那些女子们已经左三个右三个地将她包围：
　　“刘公子，让奴家服侍您吧！”
　　她们异口同声，几乎让柳絮振聋发聩。她勉力向前行了几步，向着乔诚玉躬身道：“请问乔小姐，这究竟是……”
　　肖芳华站起身来，笑道：“前几日我们收到了来自刘家绸缎庄的一批样缎，乔小姐很满意，所以特设此宴招待刘公子。不过刘公子你可真是忙人，派去的家仆去了三次，才把你给请了来……”
　　柳絮闻言连忙道：“两位小姐千万别误会呵。刘某之前去了襄都看布料，这两日原不在云州，所以才耽误了邀请。倘若早知如此，刘如密肯定第一时间赶来，绝不敷衍。”
　　乔诚玉这才露出笑容：“刘公子事事亲力亲为，也算难得。那今儿既然来了，就不要与我们客气。为了庆祝我们合作愉快，也为了答谢公子为我们提供这么好的布料，这桌美酒佳肴，这里所有的温柔佳丽，都是我精心准备的，留给公子慢慢享用。”
　　要她享用这六个香得她头昏脑胀的女子？她们也未免太高看刘如密了！柳絮恭敬道：
　　“多谢小姐美意。只是如密自小家规森严，从不涉足烟花之地。这六位姑娘，还是请回吧……”
　　说着，她从钱囊里掏出一把碎银，分别放在那六个女子的手中。那些青楼女子早就收了乔诚玉的定金，眼下看还有赏金可得，忙拿了银子谢过便走。
　　肖芳华与乔诚玉对了个眼色，随即两人在桌边落了座。
　　“料不到刘公子虽为生意人，却品性高洁，倒是我们俗套了。”肖芳华打着圆场，扬手招呼柳絮：“刘公子，快请坐下。来人，上菜！”
　　一道道柳絮从未见过的珍馐佳肴，被整整齐齐地端上了桌。丫环为几人的酒杯中斟满了佳酿，肖芳华提议举杯共饮，于是三人纷纷举起杯中酒，玉杯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柳絮笑道：
　　“二位小姐如此盛宴招待，刘某感激不尽。这第一杯酒，就当是我敬二位的！”
　　说罢，她率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起来她从小便会喝酒，喝的是家乡自己酿造的米酒，甜甜的，入喉辛辣中带一点甘醇。她年少时贪恋其香甜，慢慢的就有了一点酒量。
　　见刘如密少年风采清俊潇洒，乔诚玉和肖芳华相视一笑。餐桌之上的畅聊出奇愉快，柳絮虽然不知她二人的真实身份，却隐隐觉得，肖小姐似乎事事都以乔小姐马首是瞻，同为贵族小姐，地位却似是低下一等。这究竟是为何？
　　“刘公子年纪轻轻，已经经商有道，不知在家中排行第几，可有许配婚事？”
　　席间，柳絮被问及最多的居然不是绸缎，而是家事。比如今年几岁、家中几口、是否婚配等等。不知情的，可能还以为这是一桌相亲之宴。面对乔小姐单纯而期许的目光，她隐隐感觉不妥，只好胡乱瞎扯了一番。
　　就在酒过三巡之时，肖芳华借口要去如厕，对着乔诚玉使了个眼色，便离开了房间。
　　今天之所以会请刘如密来，完全是肖芳华的主意。她见成玉格格对刘家少爷分外上心，为了讨她欢心，便将他请了来。先以庸脂俗粉试探他，再让格格亲自试验他有几许动心。而现在，就到了格格表现的时候了。
　　乔诚玉自小锦衣玉食，穿的用的，样样都是珍贵之物。可纵然她能获得天下间无数的珍品，能将她心中所想的付诸现实，只怕刘如密还是第一个。所以自此之后，她对这个样貌清秀，心细如尘的少年便上了心。
　　能将一个人的心思揣摩得如此清晰，如非知音，便是多用了几分心意。她这般想着，便接受了肖芳华的提议，为刘如密设了一个鸿门宴。而在几番试探之下，她越看越觉得他合自己心意，完全没有其他男子的那种迂腐陈旧，抑或是粗鲁莽撞之气，就像一道小点，细致而温和。
　　“……乔小姐，乔小姐？”柳絮在乔诚玉面前挥了挥手，“小姐是不是身体不适？”
　　乔诚玉心中一惊，戏还没开演，怎的自己竟然对着他发起呆来了！她面颊有些发烫，忙顺着他的话意向前一倒：“本小姐不胜酒力，有些头晕……”
　　本格格可不是先前那些莺莺燕燕，莫非你还能把持得住？乔诚玉既然敢向前倒下，就预料到会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果然柳絮见她快摔倒在地，忙站起身，伸开双臂去接她，却不料她的衣角勾在四方凳子的角上，人还没接到，自己却已经失去了重心，与乔诚玉双双抱在一起而倒了下去。
　　“大胆！”乔诚玉刚想责问他非礼之罪，却蓦地睁大了眼睛：
　　刘如密的发带被她的珠钗勾散，他如瀑的黑发散落下来。仓皇迷惘之中，秀美之色毕现于人前——
　　他、他、他，她竟然是一个女子！
　　可羞、可恼、可恨！乔诚玉只觉得血气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她迅速站起身来：
　　“大胆刁民，你竟敢女扮男装欺骗本格格！”
　　格格？这下，可轮到坐在地上的柳絮目瞪口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