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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蕴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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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贰
承玄宫。
“荒唐!”
陶瓷碎裂的声音随着一声怒喝响起。门外站着的侍茶婢女吓得心中一惶,赶紧进门,低头去把摔碎在远处的茶杯扫起来,喏喏地斜眼瞟了眼上面火冒三丈的人,只见他未注意自己,只是扬手指着天边,对着坐塌对面吼道:
“他!父皇这是要干什么!立这么个疯子当宰相?什么意思?”
对面的男人看着要比他年老不少,不停地捋着下巴上小撮山羊胡,皱着眉回答道:
“臣也不清楚皇上是怎么想的!闻掌书虽然当年也是那红榜最上头的鸟,论学识是必定不差的。但是尚才而立,再加上——近年心智貌似是有那么点问题...况且闻老先生这还健在呢!当年让位于他儿子做这个掌书,都道是已算高居,做宰相就......”
“当年太子死后,父皇就一直不提重立储君的事。自从十几年前姜宰相辞官,这相位便一直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如今父皇突然病重,立刻再立这么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家伙做新宰相...怕不是给皇位留后手。”
“诶诶二皇子殿下!”对面那位警惕地瞧了瞧四周,“皇上怎么会放着亲生儿子不传位,要让一个与皇室无关的疯子做储君呢?闻栖他再得皇上赏识,可毕竟他不姓安!”
“韩大人,您说得有理。但是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宰相与储君向来各自为政,但这步棋绝不是毫无来由……”安赦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您别忘了,如今世上,皇帝姓安的亲戚可不止剩我一个。”
韩守仁怔了一下,倏地站起了身,一边踱步一边道:“太子殿下就是投胎都快到娶妻的年龄了,三皇子去年冬天也没熬过去。若是说还有姓安的……”
他转过来,一双老手和筛子一样抖个不停:“您莫不是说,王爷府那位?”他声音放得极低,道,“他不是早就失踪了吗?老臣还以为……毕竟那孩子刚落地,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王爷就被武察营带走了。十五年过去了,他竟是还活着?”
“当年父皇故意对王府遗孤下落不明这件事避而不谈,实际上从未有过那孩子是死是活的消息。父皇向来心慈手软,这么做,便是下意留他一条性命。毕竟当年哧铪族第二次攻入京城,王爷府也是退敌有功的,若非如此,大安何能有今日之完全,能叫父王闲逸十多载。想必这也是父皇留下的最后一点情面。”
“可这!不杀之恩已是情面之致,罪人遗孤何来继承大统之资?就是皇上同意,这满朝文武又怎可同意?”
“这便是我想不通的。”安赦迟疑了片刻,向韩守仁勾了勾手,韩守仁立刻凑近案前,“我派去看着闻栖的人说……”
“西北?”韩守仁惊道,“当年与哧铪族停战讲和,签订禾夭之盟后,京城附近不少流民都逃去了西北,难道当年那孩子真的……殿下,你有何打算啊?”
安赦眯了眯眼,道:“若是当真……自然是让他回不到京城。”
安赦一边说着,突然发现殿门侧竟站着一个婢女,刚刚与韩守仁交谈时竟未曾注意到。他皱起眉头走下前去,厉声道:“谁叫你进来的,何时进来的!?”
那婢女闻状,一脸惊惶,赶忙欠身下跪求饶:“二皇子饶命,奴婢只是听见殿下摔坏了茶杯,担心碎片无眼会伤到殿下,这才进来——”
她话未毕,只觉渐渐走近的男人一根手指头勾起了她的下巴。安赦有些吃惊,这侍茶的婢子自己没见过,仔细一瞧,这婢子柳眉弯弯,巧目盼兮的样子竟还有几分姿色,加上那惊慌下水光潋滟的眸眼,竟叫人看了不忍责罚。
“你是新来的?本王怎的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苏——”
那婢女才刚开口,门口又有人敲了敲门檐,见一个护院拱手急道:
“殿下!荣公公来了,似是来、来宣圣旨的!”安赦惊愕,转头与韩守仁对视了一眼,韩守仁识相地窜身进了偏厅。
话音刚落,那荣公公厉刻的嗓音便传到了门口:“圣旨到——”安赦待荣公公走到门口,急忙与他拜礼行了两句客套,便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二皇子安赦,惊才风逸,堂正多谋。朕卧病多日,然知大安不可一日无属。天意所属,兹……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洽四海,繁八方!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崇清二十八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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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州。
江水漾西风,江花脱晚红。
才八月初,西北江边的枫树已有了泛红的趋势。而这片山川上的枫叶,似乎红得尤其早。其实,不只是枫树,连桂树也抢着最前面开。路边那一排又一排金灿灿的桂树,好似崇清帝六十大寿那年在京城三条官道上挂满的金丝云锦。这景象正也应了这座边乡的名字——桂扶乡。
蕴州不大,主要的边乡总共也就三两座,而这桂扶乡,便是闻栖的第一目的地。一个文弱的书生带着年幼的孩子,既要寻找安生立命之地,便不大可能钻进山沟沟;还要躲避朝廷有可能的搜查......这桂扶乡两面环山,一面临江,不能不说是山清水秀,也不得不说是穷乡僻壤。
最重要的是,穿过天白山右边的匪道,一路北上,便是安国最有力的对手——哧铪族的草原;而若渡过大山左侧的神女河南下,越过南疆边界充满毒蛇和血狐的松树林,便能看见绰坯女族先知长眠的雪山。
作为这么一个三大民族交汇的枢纽,鱼龙混杂治安松梳,没有哪里比它更不惧怕单薄的中原士兵了。
闻栖一觉醒来,竟已快午时。想是昨晚连夜赶路加水土不服没有睡好,依稀记得昨天半夜自己又被梦魇住了。
他敲了敲隔壁的门,却见秦安不在,大概是出门打听情报了,于是决定先下楼去吃点东西。这是一间及其普通乃至破陋的客栈,但落在主街中央,也还算热闹。他看着这两菜一汤黄馒头,只道自己真是天底下最朴素的当朝宰相。头回微服出访,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根椽片瓦。
不过,临走前安道栩确实有过意,让蕴州知县来接个风洗洗尘,但是被闻栖婉言拒下了。于公来说,既然来寻人,还是个差点就成通缉犯的家伙,还是低调点得好。至于侍卫——若是有人在这山沟沟里要下手,他有这三五个侍卫也是以卵击石。
他一边慢慢吃着,脑海里放空一片,木然张望着周围的人来人往,习惯性无视那些因为他的奇妙造型而侧目皱眉的人,想着让梦魇后当机的昏脑清醒一会。
客栈大门旁边摆了个小摊铺,似乎是专门卖些干果小食的。柜台后站着的大娘看着不像雇来的,闻栖猜她应该是客栈老板或者掌柜家的老娘。
他飘着眼神乱看一通,却突然发现在摊前付账的竟是秦安那小子。他咽了最后一口馒头,噎了噎,便起身过去。
“你上午去哪了?怎么都不见——”他拍了拍对方的肩头,那人转过来却吓了闻栖一跳。
只见那人左脸有一道一指多长的伤疤,沿着眉毛划到了面中。左眼上下眼皮粘合起来,八成是瞎了,这么乍一瞧见还有些渗人。
“抱歉,认错人了。”闻栖不好意思地朝他作了个辑。那人竟也不与他客套,一句话未说,倒是带着一脸傻子看疯子的表情碎步走了。
闻栖瞧着他的背影,心道,确实像啊。尤其是刚刚只瞧着那半张好脸的时候,可真是和秦安一个模子刻的似的。没想到秦安挺俊朗一张脸,竟还是个大众相。
他又忍不住望了一眼,那人还未走远,这时瞧着他全身,发觉这体态和秦安确实还是相差甚远的。秦安整天透着一股与他近而立的年纪不符的少年意气,又称欠揍的气质,那腰杆子天天扳得比闻栖他爹的黄杨拐杖还直。而这个人,气息虚浮,行动唯喏,仿佛心与智至少不全其一。
“公子?”
闻栖才恍过神来,他转过头,看见那原版的秦安就站在身后。
“公子,您看什么呢?跟个仰面贪看鸟的京大爷似的。大老远喊您老半天了也没个反应。”
闻栖道这人说话是越发欠揍了。又觉自己这睡眠不好的老毛病是越发误事,之前顶多导致精神差点儿,现在不仅眼神不好认错了人,甚至大有要耳背的意思。
“啊,没什么。回来了啊,可打听到什么情报?”
闻栖一边随意问着,一边瞧见那点心铺子上卖的糕点,居然做成了兔子形状,倒也新奇。秦安顺着他的视线,道:“哟,这连桂花糕都是兔子样的呢。我今儿早上上街去,瞧见满街都在卖兔子灯,大的有舟大,小的只有半掌。一问,原来这两天是这儿的月市,咱们来的可真巧!”
闻栖道:“这一穷二白的地方竟还办月市?”
“此月非彼月。少爷您是不是忘了?过两天就是中秋了!”
闻栖一愣,心里数了数日子,发现原来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了。这山高路远的走了小半个月,走得连日子都忘了。
“我向当地打听了下,中秋节乃是桂扶乡的大节庆,比除夕还热闹嘞!”秦安清了清嗓子接着道——
“据说很多年前,桂扶乡还是个荒山深谷。有一天,月宫上嫦娥殿里玉兔的一个后人,化为人形下凡游玩,降落到了这个地方。
她在森林里遇到了一个被野兽袭击的小孩,玉兔仙女救下了那个孩子,自己却被野兽吞噬。而她死去的地方,长出了一颗桂花树。
之后,桂花开满了漫山遍野,而那个小孩就是桂扶乡人的先人。因此,为了感谢祖先的恩人,每年八月十五,桂扶乡的人民便会在水上放置兔子形状的花灯,让河水、湖水甚至井水把这些灯照到月宫上去,以此纪念这位兔仙娘娘。”
秦安绘声绘色地说完了书,转头瞧见闻栖却是凝神发着愣,便道:“少爷,您又发什么愣呢?”
闻栖皱着眉,那白花花的文人扇在手心里那么突然一拍,道:“既是荒山深谷,为何会有一个孩童独自在林中?”
“呃——”秦安一噎,“这...神话传说总与实际情况有些许出入,先人遗误,先人遗误嘛。”
这故事说罢,只听旁桌一位客人朝二人道:“诶,二位兄弟,怎地我所知道的兔仙娘娘的故事和你们说的不大一样呢?”
“怎么说?”
“我所听说的版本里,她救的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村户。她与那个男子相爱,仙女与凡人不得眷属,便双双化作合抱的桂树厮守百年。”
听了这话,他同桌的一个友人也奇道:“嘿!我还听过更离谱的!说是兔仙娘娘不是什么玉兔的后人,而本为天庭仙君,因为犯禁被贬去嫦娥殿当兔子的呢!”
“哦?这先人遗误竟还未统一口径?”闻栖笑道。
“错了!错了!”只听那摊铺后头的老妇人突然插道,“私自下凡,必遭天谴!违伦背纲,必天诛地灭!”
不知为何她要说的如此义愤填膺,惹得那两位食客倒是不满了:“兔仙娘娘乃是我们桂扶乡的守护神,你个老太婆,怎敢如此不敬?!”
那老妇人也不屑与他争论,只是默默念叨着:“遭天谴,遭天谴呐......”
那食客还在顾自艴然,秦安只当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没兴趣探讨这神话轶事的真假。他转过头,却见家里那位又犯了老毛病,丢魂了似的愣着。
“公子,公子!”
闻栖猛的回过神来,想起刚才打断的话,又接着问道:“你出去一上午,就捡回来这么一个兔仙娘娘的传说?”
秦安有些愧色,支吾道:“那个...哈哈,其实主要是因为碰到一些意外。”
“哦?说来听听。”
秦安犹疑了一下,缓道:“我刚刚走在市街上,突然有一个老太太叫住了我,然后又道是认错了人,说我和他邻居家的弟弟甚是相似。”
“你也?”闻栖愣愕道,“先前在门口,我还真遇见一位兄台与你甚为相似。”
“真的吗?”秦安顿时着急道。
“没错,除了他左眼上有一道疤痕,和你简直虎贲中郎。”
说到此处,闻栖才想起来一件事,安哧贰战之时,哧铪人曾攻占了京城,许多安国百姓都遭到掠杀,其中就有秦安十二岁的双胞胎弟。十五年过去了,闻栖都快忘了秦安曾经有这么个弟弟,以至于先前一下子都没想到这个人。
显然,秦安也想到此处:“可他为何会来到蕴州?我一开始没有及时拦住那位老太太,后来心中忐忐,就又在街上寻她,但半天也没找着她了,这才先回来了。”
见秦安神情复杂,当年看丢了他弟,一直是他难以释怀之事。闻栖很明白这种感受,因为他也是一样的。他也看丢了自己的小妹,看丢了自己的母亲,看丢了...他深刻地知道那种日日夜夜延绵不断的悔恨和不安。
闻栖道:“虽然不知其中往来缘由,但既然碰见了,或许也是一条线索。咱们去你遇见那位老太太的地方再打听一下吧,她一个老人家出门采购,那地方应该和她的住处不会离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