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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逆水行舟(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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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战火连天。
丁芷录此去的目标很坚定,只为沖州的万渠城,这里的守城将军颜木与丁芷录相互认识,虽那时丁芷录尚小。
不战而降对颜木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路途凶险曲折,竟耽搁了如此之久。
丁芷录嘶哑着唤剑青:“哥,还有水吗?”她与剑青以兄妹相称。
“有。”剑青忙将水囊递了过去。
万渠城的城门听说已经两日没打开,城门外聚集着一大批后撤的流民,这些流民大半是商贾豪绅,他们不敢在交战地滞留,怕刀剑无眼,伤及性命。即便是投降城破,他们也不敢冒险。丁芷录和剑青有武功傍身,谋上急差,一路护送这些商贾,跟随这些商贾的好处是消息灵通能及早撤离,坏处是怕遇见强寇。
万幸,他们顺利抵达万渠城,商贾豪绅家眷众多,正闹哄哄地闹着,他们急需入城歇息整顿。
丁芷录靠着城墙,对着水囊一仰头,顺着往上看,正好看到两位守城兵探出的半张脸,看见他们不知在嘀咕什么,还看见了钉在墙头上的床弩。
从前有她阿爹在前,丁芷录以为泽国的军队全部神勇无比,无坚不摧,实事却是如同屋顶的瓦砾,强风一吹,瞬间迎风接连落地。
丁崇毅教过她如何用兵,与她攀谈过实际战役、战术,可只是这些远远不够。
城墙上的两位小兵止住交耳,立直身:“颜将军!”
颜木颔首,望向城墙下的众人。
颜木人高马大,年四十,方颌剑眉,一身铠甲虽旧,但被擦得铮亮,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光辉。
他是天生的将军。
“颜将军,昨日卑职粗粗清点了下人数,大约是五百余人,今日此时已有二千多人,东城外也聚集了上百人。”副将也望向城下的众人。
这些是泽国的子民,放进城便是借道往后撤,国在沦陷,他们是要撤往哪里?第一个逃命的永远是这些富甲一方的商贾,民不会撤,民的土地在哪,他们的家便在哪。
前日开城门放进一批人,这些豪绅在城里安生呆着便相安无事,昨日竟在城中大肆宣扬,国已破,鼓动民众尽快投降,免遭屠戮。
颜木亲自将那几个商贾的头颅砍下,悬城示众。
今日若再放进来,城内便不堪重负。
越聚越多的人让颜木明白,前线战况惨烈,而他的万渠城后无援,前已烽火燎睫。
他是泽国的将军,是一城之主,得守。
颜木长枪架在身侧,头胸一昂:“他们争着为国捐躯,我不拦着。”说完转身走下城墙。
颜木已预见兵临城下。
当夜,副将向颜木禀报,东面守了月余的两城被破,城内被屠。
颜木一声不吭,铠甲一直未卸下,手肘撑着膝头沉默良久,豁然起身命道:“将城外的人放进来,严加看管,不服管教者,格杀勿论。”
副将接话:“人数众多,卑职怕里头混有细作。”
颜木冷哼一声,竟笑了起来:“那些商贾不就是细作吗,放进来,将他们的银钱盘剥干净些。”副将领会其意,领命退去。
入夜,丁芷录被惊醒,听见城墙上有呼喊声传下来,让城外的人尽快进城,她睡得清浅,登时燃起希望。
起身和剑青退去一边,等待一众磨叽的城外人进到城内,他们最后才跟着进去。但好景不长,没一会便被层层守城兵围住,守城兵手里的绳索迫使剑青挡在丁芷录前面,第一次露出狠绝之色。
丁芷录忙制止:“哥!”
剑青没有后退,问守城兵:“这是作何?”
守城兵盯着剑青,说:“你们里面混有细作,奉将军之命先羁押再盘查,特别是你们这些武艺傍身的家丁,需要绑缚。”守城兵领的是抗者格杀勿论命,剑青的眼神令他们嫌恶,守卫兵退后一步,握紧佩刀。
商贾们还算镇定,但那些不明就里的姬妾哪遇见过如此场面,周遭呼天抢地声,震耳欲聋。
丁芷录拉过剑青去到她身后,伸出手腕示意守城兵先绑她,剑青无法也跟着伸出了手腕。
天幕泛白,也不知要去哪,丁芷录两眼火速探看左右两侧,对着远远迎面而来的副将提声喊道:“将军,民女有一事想求见颜将军。”
副将没有搭理她,丁芷录不放弃,一直迎他过来,双眸睁得老大,将要错肩越过,只听见她又伸长脖子说:“将军,民女求见颜将军,颜将军认得民女……”
副将心神不在此处,压根就没听进去。
丁芷录扭着身子看着他离开,剑青想上前拦人,被丁芷录给挡开了,她不急于这一时,已进城,她很高兴。
他们被关进民屋,挤得满满当当。
丁芷录寻了角落盘腿坐下,剑青也照着盘腿坐下。
他们护送的这一队商贾人家人数众多,被分在两个屋子,丁芷录和剑青在的这个屋子里有仆俾,有跟他们一样的护卫家丁,还有姬妾,几个半大不小和襁褓中的家生子。
依旧是吵,丁芷录脑仁疼。
即便是有武功傍身,在这一刻毫无用处。
“哥,我再睡一会儿。”丁芷录收起盘着的腿,蜷缩起身躯倚在墙角阖上眼。
剑青背过身盘坐,挡在丁芷录身前,似乎这样会阻隔一些躁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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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过后,丁芷录才明白里中真正的意思。
姬妾们被带走,回来时朱钗环佩被盘剥干净,丁芷录想起袖袋里的吉羊玉佩和碎金银。
睡过一觉,人也变得精神许多。
他们一行二十八位护卫家丁被带离,去到长街东南面的府衙,审问他们的不是衙官,而是今早遇见过的那位副将。
副将在众人面前沉步而动,忽然停下,狠厉问道:“你们之中谁是细作?”
无人响应。
“搜身!”副将嗤鼻,不屑浪费唇舌,指示兵卫,“搜尽身上物证,再呈来给我。”说完正欲离去。
丁芷录上前,还没张口,剑青却抢了先:“将军,草民小妹乃女儿身,如此搜身怕有不妥。”
副将收脚,睨了剑青一眼再看向丁芷录,他觉着有点面熟。
丁芷录盯着他赶忙道:“将军,民女有一事求见颜将军。”左右看了看那些护卫家丁,压低声,“急事,民女知道谁是细作。”
如此回答,副将反而笑了,盘剥钱财竟还能揪出真细作来?
副将命兵卫:“将这兄妹二人带走。”
丁芷录心中大石落地。
副将并没有带他们去见颜木,只是去到后堂厢房,对他们道:“姑娘,你求见颜将军所为何事?细作是谁无关紧要,反正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丁芷录心思流转,感激眼前人的通融,心一沉正色道:“民女从皋国而来,只为求见颜木将军。”
副将握刀的手一紧,倏地干笑:“他娘的,还真遇上了两头吃的细作。”他看向剑青,适才二人的眼神让他生出了戒备,在他眼里细作与奸商并无差别。
副将名颜雳行,是颜木的亲侄,年十八,正是意气篷发的年纪,驰骋沙场是每位将士毕生所求,儿时耳熟能详的封狼居胥,燕然勒功,他觉得他也能行。
如今,枉一身正气穿不透泽国那肮脏的朝堂,只能盘旋在万渠城这一隅。
老天给的巴掌都不带响的。
丁芷录瞬间抓住颜雳行颜面的变化,他说的没错,她是细作,还是说客,她是这些将士眼中人人可唾弃、可手刃的奸佞。
她垂下头,不否认,只是轻轻地说:“丁崇毅之女——丁芷录求见颜木将军。”
颜雳行握刀柄的手明显一僵,收起懒散,紧盯丁芷录,问:“你再说一遍?!谁?”
“丁崇毅之女,丁芷录。”
颜雳行还是不肯信,看向剑青:“丁崇毅大将军可没有儿子。”
丁芷录抬眸看着颜雳行,唇角紧抿只那样定定地看着。
颜雳行复看向丁芷录,意图在她脸上寻到与丁崇毅有关的些蛛丝马迹,他明明不认得丁崇毅,可又不肯放弃。他的大伯颜木,一直在为丁崇毅平反之事奔走,暗地里在寻丁芷录,可一切事与愿违,如今废太子已死,国也破。
丁崇毅的女儿竟真的在皋国,且回来了,来到了万渠城。
老天啊,连死都不让人死的舒坦。
“快,松绑!”颜雳行一瞬便信了,不再疑它,等不得兵卫上手,自己动手解起绳索,解的时候嫌绑结繁琐,不住地抬眼看丁芷录。
“你……”颜雳行丢开绳索,指向剑青,“那他又是谁?”
“随从。”丁芷录说。
颜雳行气息有些紊乱,领着丁芷录往颜木安在城下的军宅那面去。丁芷录一路过去,瞧见城中民众和兵士在做着抵御外敌的一切准备,箭镞,石头,火油,木护墙板。
她行得慢,将一切尽收眼底。
九月的天已经很冷,冷到让人发憷,可城内的人全是火热的,唯有丁芷录冰火两重天,扭身回望过去,长街绵延,她眼眶通红。
颜雳行未让守卫通禀,直推入内,行至堂前却停住。
“你在此等候,我去请颜将军。”
丁芷录应下,顺手理一理松散的发髻,整好衣袍,干抹了把脸。
等待总是漫长的。
她不敢跺一跺脚下的鞋履,怕掉下来的泥尘沾染上干净的堂屋。
丁芷录回身,看见颜木是飞奔出来的。
“颜叔叔……”丁芷录膝下一软,人“噗通”跪了下去,她恨这双不值钱的膝盖,本不该跪,可她却跪了。
颜木大喜过望,喜到来不及扶丁芷录起来,喘着气叉着腰,躬身看她的脸,随后直起腰仰天大笑:“皇天不负有心人呐……终于让我遇见了件喜事……长大了这脸跟你爹不要长得太像……”突然想起什么,快速指了指颜雳行,“赶紧扶人起来啊……你这榆木疙瘩。”
颜雳行怔愣,堪堪伸出手去,丁芷录没有给他机会,不着痕迹地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她还恨自己不争气的眼泪。
颜木大气停歇片刻,笑着,道:“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在这军宅可会愁煞一群男娃子,”又冲颜雳行喊,“雳行,你身上可带有巾帕?有就赶紧给芷录擦擦。”
一旁的剑青闷声不吭,见颜雳行摇了摇头,他才收去眼风。
丁芷录也不讲究,抄起衣袖便往脸上擦,她不能再哭,即便见到旧人,想她的阿爹想得厉害,擦完,她说:“颜叔叔,我哭好了。”
颜木再次大笑,点点头:“性子倒还跟小时候一样。”又说,“你等着,等颜叔叔去换身衣服,带你去见婶子。”
不消片刻,颜木换好常服出来,见颜雳行还是一副铠甲,不免扶额,“你……你也好歹花些心思,快……快去换身衣服,进家门不穿铠甲,你忘了?”
颜雳行耳朵脖子倏地红了一片,忙抬步离开,方才自己在干什么?楞在堂屋琢磨些什么?
巾帕?
他狠狠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