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与外国文学史》牧维桢

1、美狄亚

　　格劳刻醒来的时候使女正在放饭。

　　她以为她会见到珀耳塞福涅女神，以哀容，以愤怒，以烧毁的残躯。也许还有骂语，毕竟在她和父亲求遍天上地下的神灵时，未曾有一束光给予她救赎与安宁。

　　她唯独没有想过这种结局：使女轻快地送来阿尔戈号靠岸登陆的消息，一切从未开始。

　　*
　　命运是公平的。

　　她经历了无辜又惨烈的死亡，也迎来了一次新的机会。

　　首先，必须除掉美狄亚。

　　*
　　抱着恐惧和恨意，格劳刻央求父亲把美狄亚杀死。

　　“不、不、立刻！不能让她过来！父亲！求你了！”她的伤口是如此脆弱，哪怕谈及名字也会勾起死亡的痛苦。

　　格劳刻抱着父亲，那双臂膀曾经搂紧她，试图平分死亡的痛苦，而现在正在轻抚她的脊背，平和而坚定。

　　比国王的命令来得更快的是女巫的秘术。

　　一击致命。不带任何情绪。比起击杀更像除去路边的小石子。

　　*
　　湿润的、带着腐烂气息的黑雾吻上她的脸，格劳刻再次迎来自己的死亡。

　　*
　　晨光透过窗棂，她感觉到自己错乱的呼吸。

　　那就再来一次。

　　下毒、坠物、行刺、纵火……

　　接着就是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不停地失败。

　　格劳刻数不清自己多少次败倒在地，她试过了一切能够想象到的谋杀方法。

　　失算了。

　　女巫美狄亚，怎么可能只有毒杀这等手段。

　　格劳刻不再针对美狄亚。

　　既然对付不了赫卡忒的祭司，那么就驱逐或者杀死伊阿宋——那招致祸端的男人、雅典娜青睐者、阿尔戈号的英雄。

　　少女对于英雄的渴慕，完全比不过凡人对生命的渴望。

　　男人的面容近在咫尺。

　　*
　　“锵——”

　　剑刃挡下致命一击，金发的英雄面对刺杀游刃有余，身旁是吟唱咒语的女巫。

　　爱神的金箭竟然到这时仍然作效！那狠毒的、野心勃勃的公主护卫在他身侧，甚至打算杀死她。

　　哈！

　　她原是有心的人！她也能理解守护和爱么？

　　*
　　黑雾拂面，死亡降临。

　　再一次。

　　死亡，死亡抓住了她的脚踝。

　　再一次。

　　腐烂的气息没过口鼻。

　　再一次……

　　*
　　美狄亚，美狄亚。

　　那身影已然成为她的梦魇。

　　美丽的美狄亚，高傲的美狄亚，狠毒的美狄亚、慌乱的美狄亚、怜悯的美狄亚。

　　她原来见过那么多美狄亚了。

　　*
　　轮回了那么多次，格劳刻终于学会掩饰自己的愤怒，如毒蛇一般，静静地等待时机、窥伺猎物。

　　在某一刻，她走出王宫。正巧看到了从阿尔戈号下来的美狄亚。

　　黑发女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审视每一位路过的人。那目光也刮过格劳刻，穿透兜帽与面纱，看清平民伪装下的明艳面容。

　　王宫中找出的最朴素的衣物，与真正的平民装束自然不同。

　　美狄亚回馈给东道主的女儿一个笑容。不含任何意味。

　　只是在那冷淡面容下显得像是挑衅。

　　科林斯公主转过身去。

　　*
　　格劳刻并未入眠。

　　如果现在驱动她复仇的燃料是「恨」，那最最开始，科林斯公主格劳刻第一次遇见美狄亚时，她在想什么？

　　她为何避之不及。

　　胸口泛起微妙的刺痛，像海浪裙摆镶嵌的朵朵泡沫。格劳刻很难为胸口的酸涩命名。

　　或许，那泛上来的心绪是出于「嫉妒」。

　　被金箭射中的公主，发了疯似的追逐爱情，她的名姓与阿尔戈号的英雄紧紧捆绑。她害怕被唾骂，痛恨丈夫的背弃。

　　可是，女巫啊，被人唾骂好过不曾选择。

　　美狄亚正是践踏着格劳刻渴望的事物存在的。

　　格劳刻嫉妒美狄亚。

　　格劳刻恨美狄亚。

　　*
　　宴会上，隔着人群，远远地、远远地。

　　格劳刻看到了美狄亚。

　　美丽、神秘、冷淡。

　　但是、为什么。

　　格劳刻知道自己的愤怒毫无道理。毕竟故事的一开始，美狄亚就以伊阿宋的妻子的身份存在。这是众所周知的爱情：被厄洛斯的金箭射中的公主，抛弃了母国，随爱人出航，她的名姓与阿尔戈号牢牢捆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格劳刻无端地不愿承认。

　　她的仇人，她的死敌，她命中注定的对手——美狄亚，为何退至那人身后。

　　她为何甘心委身于伊阿宋。

　　格劳刻要杀死美狄亚。

　　是科尔喀斯公主的美狄亚。

　　她的嫉妒应该完全灌注于一人之身。她的敌人应该不掺杂质。

　　*
　　美狄亚是自诩高贵的。科尔喀斯的公主，赫利俄斯的后裔，赫卡忒的祭司，她有着值得夸耀的美貌和狠辣的毒术。她的身姿一直是□□的，不曾躬身屈膝。

　　除了那次。

　　她以奴隶的口吻，忍辱负重地献上了衣袍和花冠。

　　使女传达，她称呼自己为“最卑贱的”，只希望能够作为女仆侍奉格劳刻——科林斯的公主，她未来的主母。

　　那是唯一一次，属于格劳刻的胜利。

　　尽管战斗的开始与结束并不由她决定。

　　*
　　说得上是温柔的死法。

　　胸口被贯穿的格劳刻躺在地上，血越流越多。

　　美狄亚凑近了些，也许是打算确认手下败将的死状吧。

　　即使如此，科尔喀斯的公主也没有说话。

　　“唉……”

　　格劳刻微微仰起头，气息交错间，带着血腥味的吻落于她唇上。

　　眼前人瞳孔紧缩，下意识地后退。

　　被她起身撤步的动作惊动，格劳刻再次倒地。肋骨断裂的声音如陶器委地，清脆而细碎。王宫的大理石地面再次蘸上名为“鲜血”的颜料。

　　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让她看不清眼前事物。科尔喀斯公主变成一团移动的金白色块。

　　真是可惜。看不到美狄亚现在的表情。

　　这副局面，她会觉得棘手吗。她的目光，没有移向别处吧。

　　——那这是，再好不过了。

　　带着一点坏心思，格劳刻呢喃：“我……爱您。”

　　话未出口前，胸口蓦然升腾起酸涩，格劳刻咽下原本的词汇，改换成了「爱」。

　　原来如此么……？

　　先前，祭司教导格劳刻：神的爱能够拯救世人。可是，对付魔鬼，就应该用魔鬼的方法。

　　爱情的金箭能够叫人发狂。

　　腥甜涌上喉咙，也漫过了格劳刻的话语，原本甜腻的尾音被扭曲成咕噜咕噜的声响。但根据美狄亚下意识的吸气声来看，表白的话语被听得一字不落。

　　黑雾再次降临。

　　如美梦般美妙的死亡吻上她的眼睑。

　　*
　　“捉弄人的爱神，伟大的厄洛斯啊——”格劳刻几近疯狂，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她的心脏被锐利的金属穿刺而过。尽管她的衣袍完好无损，连纹饰都不曾染上灰尘。

　　心脏明明在跳动，为什么却如此痛苦，莫非神造之物真有如此威能？

　　痛苦的想法在她脑海中盘桓不去。

　　她爱上了美狄亚。

　　算不上健全的感情，但确实是「爱」。

　　*
　　死亡，如梦魇一般的死亡。

　　接着是和煦晨光。

　　*
　　梦啊，纯黑色的梦，被海水淹没的梦，被火焰缠身的梦。

　　只是稍稍眯上一会，累极了的格劳刻就坠入梦的罅隙，“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格劳刻，我的女儿。你是科林斯的公主，你将嫁给最英勇的英雄，坐在他的左侧，爱他敬他，受他庇佑。”

　　梦境里，父亲克瑞翁抚摸女儿的头，言语温柔。就算是无心之人，也能听出其中的祈盼。

　　“父亲，爱是什么感觉？”

　　少女抬头，没有五官的脸无端地显出一丝娇俏。

　　格劳刻轻轻笑了起来，等待父亲的回答。

　　“……那是除神以外最强大的力量。”一小段沉默，但从情感角度来看能称得上永恒的一秒，克瑞翁才缓缓开口，“尽管我们日夜供奉厄洛斯的神庙，也无法比参得比常人更多的奥妙。但是那会帮助你。你会过上愉快的生活，获得家庭的和谐。”

　　是啊，家庭的和谐，王国的安稳，父亲如此说过。格劳刻想起了克瑞翁的嘱咐，那声音如在耳边，清晰得要公主承认爱的伟大。

　　她想，唯独一点，父亲说错了。

　　那并不愉快。

　　——但确实很方便。

　　*
　　爱会让人疯狂。也会摧毁一个人。

　　格劳刻觉得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美狄亚会因为爱帮助伊阿宋，如果那炙热的激情转移到她身上呢？

　　她很期待谜题的答案。

　　爱欲之生，也欲之死。

　　*
　　她的确恨极了美狄亚，恨不得要饮其血，啖其肉，以报复那烈火灼身的痛苦。

　　但这不妨碍格劳刻想亲吻她。

　　*
　　使女传来阿尔戈号的消息。

　　“格劳刻，我的女儿。”克瑞翁露出微笑。

　　“当然，父亲，我凭着你的胡须请求你，允许我在随行船队中选择我倾心的英雄。”

　　“如你所愿。”

　　“那么……”格劳刻走得越来越快，近乎是小跑，希顿袍因跑动荡漾起褶。她凑近宴会上万众瞩目的一对夫妻：美狄亚和伊阿宋。

　　看也不看传言中阿尔戈号的领导者，夺得金羊毛的勇者，她微微屈膝，向娇艳的科尔喀斯玫瑰献上致意。

　　“请您收下我的爱恋，美狄亚大人。”

　　*
　　下次，下下次，哪怕重来千百次，就算时间倒流到取得金羊毛之前，格劳刻也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