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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长公主观察日记 ...

  •   秋狩结束过了三四月,谢柱国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太后为他准备了庆功宴,殿下也去了。

      我们这些下人就留在府上做些活,罗谦他没有活可做,只是坐在院里等殿下回来。

      说起来有点难堪,我觉得对于罗谦,殿下的花灯是恩赐也是施舍。叫人看了可笑。
      因为我从库房里寻出这花灯时,几乎辨别不出它原本的形状,里面早已没了光亮,沾上许多灰,被压得皱皱巴巴。

      我有些为难,问殿下要不要换个新的给。

      殿下早已睡下,她嘟囔着说:“不了,就这个,他要是敢嫌弃我就再不给了。”

      也是,罗谦根本不会嫌弃殿下给的东西,不仅不会,还能当成宝贝供起来。哪怕是反反复复、变来变去的一颗心。

      当晚庆功宴结束了,殿下回府,看起来很高兴。她久违地喝了很多酒,东倒西歪地敲门。
      米子扬哎呀一声,头疼地叫人过来扶殿下。

      我连忙跑过去,搀住她。大冬天的,要是殿下在路上摔了怎么办?

      夜晚更冷了,我帮殿下煮了醒酒汤,喂她喝下,又帮她捂好被子,准备吹熄蜡烛睡觉。
      殿下突然伸出手拉我,她笑着说:“云星,我大舅他很好,我母后也很好……”

      我难得见殿下露出孩子气的神色,软了声音去回答她:“是呀殿下,柱国和太后都是很好的人。”

      殿下使劲摇头,她咳了两声,说:“不是,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身体现在都很好。还有……三表哥……大表哥,他们都很好。”

      我有点不解,还是应和着说是。他们自然很好,殿下干嘛要反复强调?

      殿下咳嗽出了眼泪,她要我扶她坐起来。我怀疑殿下酒还没有醒,她絮絮叨叨说起了过去的事情。

      她说:“云星你知道吗?我好后悔没有救下弟弟,他那么小,生病那么难受……如果我早点发现,母后她就不会离开了。我和三表哥,明明都还活着,可是却没有机会再相见。还有大表哥,他身子那么弱,还是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回家里,我那时就在想,下辈子一定不让他一个人扛了。”

      殿下在说梦话吧?我听得莫名其妙,甚至开始回想这是不是殿下看的哪本话本子?

      殿下眼泪一阵阵流,呜呜地哭了半晌,抽抽搭搭地说:“我好后悔,我好后悔,我好恨……可我该恨谁?现在他什么都好,可我忘不了……”

      我不知所措,最后只好抱住殿下的肩膀,低声安慰她:“殿下不伤心了,这都是假的呢。都是做了噩梦。你记错了,殿下当年亲自下水救起了陛下。殿下要是想,可以和三少爷天天见。还有,送你回家的是罗谦呀。”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都不知道——”

      我感觉殿下的肩膀有些僵,心想着天气太冷了,赶紧又扶殿下躺好。

      “殿下快睡吧。这些事情都是假的,我帮你记着呢。”

      晚上下起了雪,第二日,外面白茫茫一片。我昨夜生怕殿下宿醉不舒服,便守在屋子外头,却听见殿下一声一声长叹,哀哀地哭,直到天明。

      说起来也怪,殿下第二日起来就像换了个人,全然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

      她主动去找了罗谦,让他和自己下一盘棋。

      罗谦的棋艺在殿下刻意磨炼之下精进不少。他日常同殿下对弈总会让她几分,到结尾却不曾输过。

      我在外头哼着小曲扫雪,琢磨着为殿下他们泡一壶什么茶,忽然听见屋子里一声巨响,有棋子落地之声,乒乒乓乓。

      我赶紧推门进去看,却见棋盘上空无一子,全都洒落在地。殿下面对一地的慌乱镇静自若,淡淡开口:“这一局是我赢了。”

      罗谦一颗一颗把棋子捡起来,恭恭敬敬地说:“是殿下赢了。”

      我挠了挠耳鬓,琢磨着自己好像有点多余,便尴尬地为他们关上门。走出院子,撞见米子扬,他问我发生什么了?

      我把事情一说,他就笑道:“定是殿下又耍无赖呢!她那三脚猫的棋艺,不可能赢得了罗谦。哎呀,真是孩子脾气。”

      米子扬一面说,一面背着手离开。

      殿下的孩子脾气回来了,可不是好事么?

      她当天让罗谦久违地为自己做一次饭,我们都很高兴。这样说明两个人的龃龉总算是消干净了。不过我有些犹豫殿下现在是否还需要我帮传唤太医。

      不出我所料,但又有些意外,殿下才吃没两口,突然甩了筷子。我心领神会,就要去传太医。殿下拉住我,摇摇头。

      罗谦有些慌张,不知道是不是又惹了殿下不高兴。殿下说:“罗谦,你做的什么玩意儿,叫人难以下咽。”

      罗谦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回道:“臣再去重做一次。”

      殿下弯腰,掐住他的肩膀,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我罚你和我成婚,永远不许退婚,你听到了吗?”

      罗谦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殿下,你是不是还没恢复神智……”

      殿下却打断他:“你好大的胆子,连我的命令都敢不从了?”

      我觉得罗谦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回握住殿下的手。

      “遵命。”

      *

      附记。

      我名叫罗谦,出身于清音坊,我的亲生娘亲是个乐师,所以我承了她的宿命,也做了琴师学徒。

      娘亲临死之际我才知道,原来我本不该蜷缩在繁华的一角。我曾见我的亲生父亲凯旋归来,而他的两个儿子神采飞扬、引得众人赞叹。
      我躲在人群之中,宛如过街老鼠。

      清音坊旁的勾栏里有杂技班子,若是那条狗不听使唤,便要挨上几鞭子。我在夜里忍痛回味这苟且的生活,觉得我和那条狗是同病相怜。

      说起来,若非他们活得如此肆意如此洒脱,我断不会掺和进谢家。自懵懂起我便看透了罗谦的命运,不过受人唾弃、一辈子哗众取宠,受了伤也是罪有应得。

      因为我是私生子,我是不被世人认可的、多余的、被至亲抛弃的人。是佛也不会超度的罪孽。

      这样的人,即使被长公主看上,也不过受人取笑。那天,我换上腻味了的伪装,恭敬地站在长公主面前。
      我早知道高官权贵会是何等姿态,她眼底的厌恶、肢体下意识的闪避都被我一览无遗。

      这样一个十二三的孩子,说要买我当琴师。……我想,她大概就像看杂技的观众,一笑之后,弃我于不顾。

      可我怎么会料到,她竟不是开玩笑,后来屡次前来,还派身边的宫人偷偷送我银钱。我早习惯被人用钱财羞辱,不觉得难堪,也不自视清高,可我看不懂她对我的情绪。

      她总抢着别家夫人老爷的先,让师父带我去奏乐,我从未接近过她,只是远远坐在琴前,为她拂上一曲。

      我是卖艺之人,曲中之意从来淡漠功利。如此三番,我竟为一个孩子气的长公主掺杂了些情绪在琴中。

      长公主闺名苍时。我不时在各种华服的贵客嘴中听闻,她玩心重,看上的也不止我一个。我对镜看了很久,嘲弄一般,将这副与谢家人几分相似的容貌捂住。

      命运是如此可笑,我因谢家带来的私生身份受辱,又因谢家带来的容貌受她垂怜。

      但不可避免的,长公主成了我唯一在意之人。我不爱她,我明白这不是爱。

      苍时千金买回我后,不让我弹琴,却让我为她梳妆。每每隔得如此亲近之时,我总屏气凝神,不敢呼吸。我为她描眉,涂上胭脂,她稚气的面容总带不悦。
      一面嘲我笨手笨脚,一面消遣我一块研究各式妆容。

      我渐渐发觉,苍时骨子里并非良善。她偶然对我露出的阴鸷,大抵是掩盖不了的憎恶。我想,她恨我什么呢?

      是她选中了我,是她垂怜于我,将我从泥潭中打捞出来。莫非她真不知,若我永留在乐坊,下场将会如何?

      我想我宁愿碌碌一生,蹉跎一生。只要我不见那几人,便可骗过心中的怨念,只要我足够虚情假意,便可永永远远伪装下去。

      于是,我伪装起深情款款的模样,在她不适时守在床畔。早已在人情世故中翻滚的我,何尝看不出她拙劣的伪装。

      若是这深情当真可骗过苍时,她往后能否接受,一个卑贱的、她毫不在意的琴师,竟能登堂入室成了她的表哥?我不觉有些好笑。

      只是骗着骗着,我恍然发觉,自己竟陷入她的圈套。苍时故意让我去宴会上见各式各样的达官贵人,故意让我同谢家人来往。
      我几乎都要以为她什么都一清二楚了。

      而我在宴会中受人讥笑时,她却出言责之,带我离开。

      直到在她带回的一堆花灯里瞧见谢家人的名字,我才读懂了心中的酸楚是为何而来。原来早已非对谢家的怨恨,而是嫉妒。

      我原来如此想要接近苍时,明白她若即若离的根因,明白她心上究竟有无我的存在。

      为此,我大可忍受她刻意的捉弄,刻意的伤害。既然她要看我争风吃醋、气急败坏,那我便演给她看。既然她要我肝胆俱裂、心死如灰,那我也不拒绝。

      我已不知那日的争吵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扮演她心目中的罗谦。

      或许我根本就不在意功名利禄,我只在意她的目光是否停留在我身上。我执拗地证明我的存在,将画像、菜点一样样塞满她的屋子。我要她无处不想到我、念着我。

      就像她给我带来的混沌一样。

      苍时像是送我一件迟早会收回的礼物,先逼迫我腾出位置来放,又强行夺了回去。这叫我心上凭空多出一块空地,突兀、又荒凉。

      终于,我在草丛里再次看到了苍时,她没了往日的跋扈,就像个受伤的孩子。我想,嚣张的长公主,总算也有一日能体会被全世界抛弃了吧?

      我的殿下,兴许你来领会一番我的滋味,才能真正明白我对你的爱意从何而来。

      苍时躺在我背上,有时醒来,有时睡去。长长的街我走了一夜,心中异常宁静。

      我不怕苍时就此死去,因为我早知道至亲死去是何感受,不过再走一遭,我亦不陌生独自行走世间。

      若是她当真没了气息,或许为了扮演我的虚情,我会横起剑来,自刎了断,随她而去。
      反正这一生也足够荒诞,我不会再遇见第二个苍时。

      至于她丢给我的花灯,她偷藏起的纸鸢,她拂下棋子的输局,无一不昭示着——我的胜利。

      这场感情的赌局,最终还是我赢了。
      一纸婚约,从此永生将我和苍时圈在一起,就这样,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我将同她长相厮守、互相纠缠,至死方休。

      我挚爱的长公主殿下,倘若你没有在醉时说出真话,我恐怕真要爱上你了。

      可是,为何你死后,我却依旧拿起了剑。

      ……

      算了,反正罗谦的宿命理应如此。
      短促、荒诞、可笑、可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长公主观察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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