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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双调·落梅风(终章) ...

  •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罗谦身上。他抬起剑,横在身前,却没有动,宛如一棵松柏。

      长公主笑道:“听闻大人善弹筝,恰巧远南手中有把新近收来的好筝,不知大人可否赏脸为绿绮郎君做配呢?”

      宋大人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但长公主开口了,他没有胆量忤逆。

      苍时一挥手,远南的两个丫鬟就去把筝取来,搁在宋大人面前。

      罗谦遥遥望向苍时,她单手撑着脸,并不看场子,只是极有把握地说:“有宋大人配乐,又有绿绮郎君舞剑,这剑又是万里挑一的好剑,不虚此行。各位请认真观赏罢,兴许绿绮郎君的剑比琴还要好。”

      筝鸣有些跟不上罗谦的拍子,委实不算精彩。但大家看罗谦,就自然把不好的观感都“归功”宋大人了。

      这是在为他抬轿吗。还没想明白,罗谦已经舞完一曲。

      只听长公主又说:“还有哪位大人好奇?我赏过的东西尽管吩咐人抬上来看。我不仅送了剑,也送了书。不过书有什么看头呢,想必在座大人们饱读圣贤书,不稀奇了。无非就是些君臣礼教的事儿,我信各位大人再熟悉不过。”

      没有人应答,只有几人干巴巴应和。自以为被暗骂的大人们都脸色难看。

      “今天是远南的婚宴,怎么都板着个脸?来,我敬各位大人一杯,就别再推拒了。”苍时笑盈盈说完,目光落到在座一位官员身上。

      “陈大人,你为何不吃酒呢?是酒不合你胃口?”

      陈大人轻蔑道:“长公主殿下,臣不爱吃酒,请殿下饶了臣这一杯。”

      苍时转眼看向罗谦,他本该退下了,却被苍时身边的人留住。

      “绿绮郎君,你吃酒不吃?若陈大人不要,替个人饮了这一杯吧。”

      陈大人脸一黑,道:“殿下怎能将我与一伶人相提并论?”

      苍时缓缓起身,周围屏气凝神,却见她径直把酒一泼,溅到陈大人身上。

      冷笑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陈大人当日折辱罗谦是这样说的,是也不是?你分明饮酒,却故意不喝我这一杯。己所不欲,何故要逼迫他为你喝一杯?”

      陈大人怒视前方,被同僚连连相劝。

      苍时继续道:“我不干政,朝中便以为我是个摆设。人人都想试探我有几分本事,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位置。天子脚下摆脸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这本是远南的婚宴,我不该说不相干的。若再不压一压,我看谁都能跳到本宫脸上了。莫说我偏心护短,纵是我真如此,也轮不到谁来指点。遑论是谁冒犯在先,在座心里头可清明着呢。

      “为朝廷为百姓做事的,我打心底敬重。恨我也罢了,毕竟我可真是没什么本事不是么,若是因着偏见和私怨,去迁怒我身边人,那我可要和你算账算到底了。”

      她扫视当场,再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婚宴不欢而散,谢家人并未怪罪苍时。她自小就是这样脾气,从不把仇留到年后报。只是这事情传到外头,更多人弹劾她荒淫无度,不辨忠奸。

      罗谦这边待遇反而更好了。只是请他去奏乐的宴席变得越来越少,因为长公主一场怒火,没有人再敢“染指”罗谦。

      小翠在窗边给花浇水,又瞧见长公主来,连忙去通知罗谦。

      “长公主来找你了!”

      罗谦原本在读书,连忙披件衣裳赶下楼去。

      弹琴的间隙,她让罗谦上前来,给他系上个香囊。

      罗谦闻到梅花香。果然,苍时说:“年前的梅花,我留了些煮茶,留了些做干花,放在包里可以戴很久。”

      苍时要走的时候,罗谦留住她,把玉佩交到苍时手上

      “殿下,请你收下,我没有旁的好东西,只有信物可以赠殿下。”

      苍时嘴角抿出浅笑:“傻呀你,一个香包值吗?玉佩若是给了我,再也不会还你。”

      “殿下就是要我的人,我也不吝惜。”

      只怕你并不稀罕。

      “是吗?”苍时拿过玉佩,把玩一番,却重新交还到罗谦手中,“这是你的东西,我不会要。”

      *

      香气终有干涸的一天。

      又到一年冬至,罗谦在院子里看梅花时,小翠慌慌张张跑来,跟他说了个惊天大秘密。

      罗谦听完,什么反应也没有,只说他知道了,就往屋子里走去。

      小翠忙着去给他烧火,跑去屋子里要炭,还没进屋,就听见里头窃窃私语。

      “我看他也是白望了,前段日子我也真以为长公主改了性子。”

      “你快别说了,叫人听见多心酸呐。好好的人,你瞧现在年华虚度许多年,往后还有什么荣华富贵可享呢。”

      “唉,可不就是惋惜么。你知道那几个素来看不惯他的都怎么笑话?说他天生贱命还想高人一等。说他恐怕要像红药一样一气之下病了。”

      “做伶人的不就是这样么,看似得了一生富贵,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生在乐坊里,老在乐坊里。红颜未老,恩先断呐。”

      ……

      小翠转了脚步去看罗谦,所幸他身体还好着,饭也照常分量吃。只是神情再次淡漠起来,不见了前阵子的笑意。

      长公主不再来了。

      过了几日,外头张灯结彩挂起来。再过了几日,罗谦病倒了。

      新年又快到了,前一年红药是这时候没的,现在罗谦也重蹈覆辙,躺在病床上。

      小翠说:“我没有骗你,大夫说小疾罢了,几日就会疗养好。”

      “我想再见见她。”

      小翠看病床上的人,终于说出了和红药一样的话。

      “你好一些的时候,我尽量去找人问问。”

      罗谦点点头。他常常对着剑发呆,一看就是半晌。幸哀来骂过几次,说他这样皮相再找个好主顾如汤沃雪,可罗谦没应。

      飘大雪的夜里,小翠偷偷把罗谦带出了清音坊,赶到长公主府上。一路上咳嗽不断,罗谦跟着小翠,说:“谢谢你。”

      “不用,我知道埋红药的钱是你出的。”小翠呵了一口气,搓搓脸,敲响大门。

      那个姑姑瞧见罗谦,深深叹了口气,还是让他们进来。

      长公主原本不打算见他们,姑姑进去说了好些话,门才打开。

      小翠就在门外侯着,有人给她端了杯热茶。罗谦进去后,门便关上了,只有一灯如豆,亮在窗棂。

      苍时没有等他开口,便说:“我到了年纪,是该成婚了。”

      罗谦颤巍巍吸了口气,一步步走近,苍时这才看见他原来还挂着那香囊。

      他解去香囊,解去腰带,褪了外衣,摔在地上,只留单薄的中衣。扔掉的衣服还是她赏下去的。

      罗谦靠近她,伸出手来,在雪地里跑了那么久,十指冻得通红,看起来很冰冷。

      苍时几乎屏气看着这一切。他好像不顾自己的理智,也不顾死活了。

      “与你成婚之人,为何不能是我?”

      苍时静静看着他,把斗篷解下披在他身上,谁知罗谦一把拉过她,将苍时也拥进斗篷底下。

      她可以很清楚听见对面人的心跳,也摸得到他的手凉得像冰。包括耳朵,其实整个人只有胸膛是热的。

      罗谦听不见她回答,便自暴自弃说:“我以为我可以是你的附属,所以从来只在乎你。但你好像忘记了你说过的话,你心口不一。”

      苍时说:“带你回府又怎样呢,我终有一日会厌弃你。”

      “你好狠的心,让我惦记你一辈子,你转身就走了。”

      “罗谦,你不是还有事瞒着我吗?”

      罗谦埋在她颈窝,眼泪一滴滴浸透了里衣。

      “苍时,我什么都没有。从生下来到现在,我其实什么都没有。你知道琴剑是文人的行装,可琴对我不是消遣不是雅致,是我的命。我一生就挂在琴弦上了,除了成为琴师我无路可走。

      “你懂我的心,你才会派人将我赶走。”

      苍时推开他,冷冰冰道:“你既然知道是我从中作梗,你还要来?怎么,是来杀我的不成?”

      “我是有些恨你,”罗谦鬓角的发丝被眼泪打湿,贴在两边,他一字一句说:“可如果我不报仇了,你能不能接纳我,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我给过你机会。”

      “假如我姓谢,”罗谦惨笑,“你难道就会接受我吗?你怕我,为什么?”

      苍时不说话。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你恨极了我,因为我姓谢。苍时,我原本是谢家的人,我梦想过像谢彦休一样,征战沙场,荣归羽都。我想那时你就会把我像个人一样看待,而不是当成宠物,心中提防养虎为患。”

      所以,我亲自剔掉我的爪牙,向你表示我的忠贞,我的无害。可是你呢?

      可是你越来越戒备我,打算抛弃我。

      苍时错开目光,低声叙说:“是啊,你会成为将军,但你终究是卑劣之人。从骨子里带来卑劣的血,自你降生那一日,就为谢家蒙羞。大舅的好名声全被你毁了,舅妈和他的感情也不能完好如初,你娘把所有期望寄托在你身上,你也光荣辜负了她的期望。数载温情换不回你的真心,你是白眼狼,吞了恶果,害了所有人。让我往后十年里都郁郁寡欢,我与你势不两立,相见眼红。”

      苍时说完,却倾身向前,吻掉他落下的眼泪。

      寒夜里看不见灯火的人,兴许才会这样呢喃:“罗谦,你若要作恶,就请一以贯之,为何要反复无常,让人不安。”

      “你好狠的心,你看不见我多爱你。”

      “你有多爱我?”

      “假如有一天你逝去,我不独活。”

      苍时笑了,抬头望向他的眼睛,抚平他眉心:“别装了,在我这里你什么也得不到。我毁了你的一生,但你也曾毁了我半辈子。抵消了,不是吗?”

      罗谦颤栗着推开苍时,踉跄后退,摸出怀里的玉佩,狠狠往地上一摔!

      苍时的笑凝在脸上。

      “苍时你当真以为我没有真心吗?你当真不要我的真心吗?为何你总是多疑,为何你总是不信我?你单说你不安,可你不知我日夜想的是你怎么样看我?我如何不想变成你爱的模样,可你好像只是可怜我罢了。”

      他又握紧了拳。

      “你可以当成玩笑一场,我该沦为大家的笑料。苍时,我们别再互相折磨,干脆点了断吧。”

      苍时捡起碎玉佩,声色冷淡:“我的婚宴上,你是红极一时的绿绮郎君,为我奏一曲凤求凰吧。”

      罗谦看着她不起波澜的脸,终于止住眼泪,只有一片茫然在心里飘零。

      他知道,苍时真正想要的是江山天下。和她成婚之人谢彦休,与她名正言顺,门当户对,更算良人。

      他妄想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醒了。

      *

      第一年,罗谦病好后重新当琴师,剑从此束之高阁。

      第二年,渐渐不再有人会叫他绿绮郎君。

      第三年,罗谦收了位学徒,教授他琴艺。

      第四年,长公主权倾朝野,清音坊却再看不见她的身影。

      第五年,罗谦辞去琴师一职,将大半家当留在清音坊,人不知所踪。

      京都不缺新鲜事,日子如流水一般翻过,偶尔还会有人提起绿绮郎君,只不过都归于长公主的轶事,从不单独存在于谁的记忆中。

      *

      “小翠,有人找。”

      “谁呀?”

      “说是你的一位故人。”

      小翠昨日给红药烧了东西,除此外想不起有什么故人,擦干手往门外走去,只见门前有个盒子,

      抱起盒子打开,里头却是个簪子。小翠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红药姑娘生前爱戴的那个。站在风中,往事如雾。

      她左右看,瞧不见任何人来过的踪迹。

      小翠还是把盒子收好了。

      小翠如今已是管事,坊主也早换成月缄,人来人往,红药的事情,很少有人再提。这簪子也没有谁会认得。

      ——除了曾被托付的,罗谦。

      小翠心头一凛。

      他回来过么?

      没有人能告诉小翠答案。

      直到新年第一天,传来长公主薨的消息。人们在扫清院子里的雪时,发现雪下还埋藏了一具尸体,一把剑,一把绿绮古琴。

      资历老的人看了,认出那人名叫罗谦,许多年前曾是一位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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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双调·落梅风(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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