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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双调·落梅风 ...

  •   到了后半夜,各家各户都团聚一堂,外头的街市安静下来,清音坊也临近打烊。

      乐坊里原本忙成一团的杂役们,此时才有闲暇去打打牌猜拳斗酒,从天子脚下扯到天南海北。

      小翠惯来不爱掺和进去,独自坐在门外看烟花。也不知是那户大院里放的,在乐坊隔了几道烟花巷子也可以看见。

      她听见滴漏一声声,去看了眼时辰,已到了乐人从宫中遣返的时候。小翠便有些忐忑地往大街上瞧。

      罗谦得了此等殊荣,总该带点笑容回来。

      坊主浩浩荡荡带着人回来了,马车哒哒往这边来,等人下来时,小翠左右没瞧见罗谦的影子。

      她瞥了眼坊主,他满面红光往乐坊进去,一挥宽袖:“按旧例请大家伙吃酒,这边来吧。”

      里面发出一阵欢呼。

      小翠搓搓手,哈了口气,一只脚迈进门槛,身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

      一回头,才见罗谦由一个小厮扶着下车来,他身上穿得比往常结实多了,脸上却有病容的薄红。

      “哎呀……这是怎么了?”小翠心里吃惊,嘴上下意识漏话。

      罗谦没看任何人一眼,也不吃酒,径直往楼上走去,隐没在昏暗的灯笼下。

      红药姑娘临死前的托付并没有实现。

      小翠没能顺利转到罗谦身边服侍,坊主说长公主若是瞧见了也总归心有不满。

      小翠也不怨恨谁,人各有命。红药姑娘短命,她曾陪红药姑娘走过最辉煌的时候,也陪她走完了人间最后一程。这比起乐坊里许多杂役,已好上许多。

      热酒下肚,周围的人就三三两两扎堆,继续说起闲话。反正坊主不在,他们说什么都不忌讳。

      “罗谦怎么不在?”

      “你还指望凤凰和我们这些麻雀挨个坐?人家迟早有天要到官家去的,哼。”

      另一人本在看热闹,此时嗤笑:“这话说得太早了吧,你可不知道……”

      他往前一倾身,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罗谦这次去宫里头,没得赏,反倒让人当笑话看了。”

      “什么呀?”嬉笑之人又道:“被人当笑话看,那是有点身份才在意的,我们算什么,也值得两句笑话吗。”

      “这你可就错了,那可不是一般人信口说的玩笑,是天子说的。”

      听的人都一诧,小翠假意在旁喝酒,竖起耳朵。

      “天子一言九鼎!岂有玩笑之理。天子说:‘皇姐若是这样喜欢此人,不如纳入府上’。”

      “长公主怎么答的?”其他人急切问。

      这天子开口,若长公主答应,罗谦可就真成凤凰,要飞到宫里去了。

      “长公主笑说:‘天子怎可戏言。路上折了枝花,难道要放在屋里好生供养么?若真如此,御花园又该扩建了。’天子于是说:‘是朕糊涂了。’”

      听的人面面相觑,说的人面有得色。哪怕这事情落在主人公身上是一道伤,放在街头巷尾的八卦里也不过一笑谈耳。

      “你不是编的吧?天子怎么可能开口提这事……”刚刚的一刹静默后,大家才又重新端起酒杯。

      “自然不是!我忝列其中,当然亲眼所见。”

      “不过倒也是情理之中。你们想啊,长公主开府前,倒还可以说是宫里不养闲人,这都到年纪了,也没把人带走,果真是没真上心呗。”

      “想来达官贵人一时的喜爱都是靠不住的。”

      “再靠不住这富贵不也来了嘛,肖想什么飞上枝头的白日梦,不就跟红药一样白白熬死自己。”

      “你说,红药当时好的少爷还会不会来?她人都死了,该不会嫌晦气吧?”

      小翠没再听下去,先回屋子去了。

      新年的钟声响彻羽都,鞭炮像暴雨一样炸开。

      躲在尚未温热的被衾中,小翠想起,罗谦“绿绮郎君”的名号,就是长公主起的。

      罗谦的琴并非名琴绿绮,反倒是长公主手中有把焦尾桐琴。绿绮此琴,乃是当年司马相如弹奏凤求凰一曲所用。

      红药姑娘,原名也不是两字,自她被赐名以后,再没人叫她本名了。她成为了红药,将来的哪一天,也许罗谦也会被绿绮取代。

      新年过后,长公主还是常来。

      小翠听说关于她的弹劾并不少,说她太流连烟花之地,作为一国长公主,理应早日成家,安分守己。

      小翠算算年纪,长公主年有双十。

      那又怎么样……小翠也已经过了及笄的生日,如今还是没个良人的盼头。娘说过,到了合适的时候,就会被嫁给一个并不合适的人,凑合过一辈子。

      兴许半辈子。人活到半截,一场热病就没了。

      她希望长公主不要成家。也许这样,对罗谦而言才不会太残忍。

      啊,如果只给个盼头,让人一点点被希望勒紧咽喉,直到全身发抖,一生悬在琴弦上。

      那会不会更残忍?

      *

      罗谦并没有被长公主买断。是的,如果人是一个物品,可以归属于某某。可惜罗谦是个人,一个可以被很多人青睐的人。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罗谦日复一日弹琴,有时被几户大官召到府上去奏乐。

      小翠忙着给堂内洒扫时,外头忽然来人说:“快准备下热水,哎呦这脾气真是犟……”

      只见几个人拥着罗谦进来。他低着眉目看不清神情,却可以看见头发已经全部打湿,在往下滴水,身上的外衣大抵换过,洇出里衣的水渍。

      小翠吃了一惊,见管事的站在门口大喇喇地扇着扇子散热,一边皱着眉和人骂骂咧咧。

      “一个琴师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不就是摸两下,害了他的命!闹得老爷不高兴不说,自己掉进湖里恐怕得染风寒。这样还怎么接见长公主?”

      “恐怕他还在痴人说梦呐,想着哪天长公主把他接走,才不肯屈尊他人膝下。不过我说,那大老爷也忒过分,绿绮郎君怎么着也是个男儿,他这样……闹上台了终究不雅观。”

      “我瞧着他不是多喜欢绿绮郎君,就是想借羞辱他 ,折折长公主的威风。可谁知道长公主在不在意。”

      小翠茫然地站在原地,管事刀了她一眼:“愣着做什么?忙活你的去!”

      对呀。

      小翠更卖力地洒扫。

      这又不关她的事。

      看着罗谦的时候,偶尔会想起红药的旧影来。他为长公主垂眉抚琴时,嘴角的笑影和红药当年如出一辙。

      红药已经病死月余了。

      小翠正在水边捣衣时,一同吃住的丫头端盆过来,看样子里面就是罗谦被打湿的衣裳。她把盆往边上一搁,啧了声。

      “好歹也是长公主看上眼的人,这次铁定要出事。”

      小翠:“什么事?”

      “听说长公主已经晓得了,刚派人来传绿绮郎君去府上,不知做什么,就你刚刚出来的时候。”

      小翠点点头,没多问。又听她说:“还是你有福气,绿绮郎君向坊主求了,打下月起你在他身边打点,不必同我们一般做粗活。”

      “我?”小翠愕然。

      是红药死前真的托付了罗谦吗?小翠不知道。姑娘死的时候,她不在。实在地说,越到她病重时,小翠越不忍心在屋子里待着。

      她什么时候起身,把诗稿撕掉,小翠也不知道。

      “对呀,瞧你还懵圈。估计看你手脚麻利吧,又不多嘴。红药姑娘那热闹的时候,你也安排得妥帖。”

      *

      车轮滚滚,天色一点点黑下去。

      罗谦放下轿帘,掂量身上的衣裳。这是苍时口中所说,为他专程挑的料子。于是他也只在面见长公主时穿。

      还没回暖,穿这个,并不保暖。但也比落在湖水中的感觉好多了。

      目光落在一旁的琴上。

      天色已经晚了,前面事端刚起,长公主绝不会是召他来弹琴的。但除了琴,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叫他独身一人空空如也面对苍时,很难。

      他一定要有点什么,或者是身份,或者是理由。否则站在她面前,只能看见两人的悬殊天差地别。

      走神这么一会,已经到了,罗谦重新理好鬓发,不疾不徐走下车,迈上台阶。

      苍时不可能在大门迎接,自然是身居堂内。身边的侍女掌灯带他朝里边走,一个字也不多说,罗谦便亦步亦趋跟着。

      他往常没有到过长公主府,只有苍时到清音坊来寻他。这次还是苍时派人带马车去接他来,很稀奇。

      苍时却不在堂上坐着,立于垂花门前,双袖合拢,手里拿了样东西,隐在袖中。檐上的灯笼照明了她的右脸,和肩膀。

      罗谦感觉灯笼像水波一样闪光,苍时也如御风而来,走到他面前。其实苍时并不如他高,只是她往常都坐在高堂之上,从未像如今一般面对面平视。

      “你们先下去吧。”

      苍时垂脸吩咐下人,半张脸就落进阴霾中。

      罗谦忽然很想知道,他在苍时眼中是何模样。明亮的,黯淡的……

      人如鱼退,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对立。

      苍时伸出一只手来,罗谦不明所以,她说:“把手搭上来。”

      “不用想什么礼数。”苍时锐利的眼扫过他背后的庭院,不知想到了谁,冷笑一声。

      “在我这里,只有别人需要给我安分规矩,你大可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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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双调·落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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