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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不鸣蝉 ...

  •   (注:此篇为百合)

      布谷鸟初初亮嗓时,春日融融,羽都湖堤畔的杨柳飞花,满城柳絮。

      恰也是踏青出游的好时候,二三结伴,便往城东去放纸鸢。

      文人总爱在河畔曲水流觞,结个诗社,办次诗会。这少不得请羽都氏族权贵些来,当红的伶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乌泱泱一群人聚起来了,或歌或舞,拂琴吹笛,好不热闹。

      若其中有才名的做了首新诗,多少要在人群里传阅一番,读起来朗朗上口,听起来也极有文人味道。又或是哪个颇负盛名的才子出口成章,惹得一众附庸赞叹。

      这喝彩与受人褒奖的,都乐在其中,各得其所。但若叫外头人看来,又别是一番感想。

      “小姐,你当真不去瞧瞧?奴家方才捡纸鸢打那过,瞧见里头正传着大小姐的诗呢。”

      邓秀弯了腰,把纸鸢递给谢雪霏。

      樟树下,雪霏低头专心地缠手中那段风筝线,头也不抬,只是微微摇一摇,叫人晓得她听见了。

      方才纸鸢顺着风飞到了诗会这头,谢雪霏略有些疲累,便坐在树下休息,正正好看见诗会这边的情形。

      纸鸢捡回来后,重新缠好线。雪霏拉过邓秀的手,往另一边去了。

      谢雪霏今年过生后便足有十五,到了及笄之年。

      羽都的少年们,自小把名声打得响亮,这也好以后在权贵里混个熟脸,攀个关系。像她这般年纪的,早已去大家氏族的宅子里参宴了,再不济也是于诗会文会里头崭露头角。

      偏生谢雪霏打小不喜热闹。

      也非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孤僻,若论起顽劣,外头的孩子未必有比得过她的。虽是天生哑疾,在戏水爬树上,雪霏不曾落后谁。

      哑疾和体魄如何,本就是不相干的。倒是外人听闻,总误以为她体弱多病。

      好似不会说话,落到人家眼里,就成了笨嘴拙舌,成了天生的缺陷,需要刻意照顾,需要旁人怜悯。

      这种人一听“哑”字,就把她判死了,怎么还有空去了解一颗玲珑心思。正是前人里有诗云:“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

      况且世上这般人也海了去,每每他们叹惋,说什么“弘文馆馆主之女偏生不能言语,可惜可惜”,总疑心这怜悯之下,是彰显自个的八面玲珑、能言善辩。

      雪霏懒得再听再辩,本来么她也无口驳斥,于是学会了远离。人群里的热闹,再如何也是她不能真正掺和进去的。

      “小姐,听说袁家那边前些日子来是为着给大小姐提亲。”邓秀无意说起。

      在文会上出头露面的,狭隘的总觉着男子是为做官,女子是为寻个好夫家。邓秀年纪不过十一二,也懂这个理。雪霏诧异,但不免发笑。

      她侧过身,轻轻捏了捏邓秀的脸颊。

      邓秀自小在雪霏身边服侍,听不着小姐吩咐,都靠意会。自家姑娘一个眼神,她便懂了,于是连连赔罪。

      “是奴婢多话了,奴婢并没劝小姐嫁人,想来那些人也是配不上的。”

      雪霏轻哂,抬起纸鸢遮阳。

      日光透过薄薄的柳条纸,投在脸颊边。筝骨上微有小刺,隔着一层薄膜,上头的燕子牡丹花纹如在雾中。

      当年谢道蕴柳絮之才,一举千古芳名,而她同是谢家子弟,倒要坐观人垂钓不成?

      谢雪霏停住脚,呆呆地看柳絮纷飞,落在她的衣袂上。她心中有句诗,可也是默默记在胸中,不如旁人随口吟诗作对的洒脱自在。

      邓秀静静站在旁边看,默默不言语。她自然晓得小姐的诗作得不错,兴许不比那些诗会的人差,还要更独具一格。

      谢雪霏幼年起便饱读诗书,笔墨便是她的唇舌。日日与书相伴,不会作诗也会吟。照雪霏的情形来看,这是不会吟,只能会作诗了。

      雪霏凝神时,忽听得一声高歌,打断了她的思绪。仔细听来,就在这参差树石之后。

      这是何人在唱?

      邓秀皱眉,正要开口,雪霏竖起指头,放在嘴前,示意她噤声。邓秀点头如啄米。

      两人放缓了步子,轻手轻脚寻声而去。

      那歌声极其随意,尚且稚嫩,却有些浑然天成之味,娓娓动听。雪霏仔细辨别,似有水声泠泠。

      走过这片是谢家在城东置办的宅子,再过去就是此处宅子的园林。外头隔了一堵墙,于砖瓦堆砌之间露出几个小孔,雪霏便立于墙外听。

      里头人唱的不知是那首曲子,雪霏不热衷听曲,不耳熟。但她猜想这是谢家哪个姊妹,或是小姐家的丫鬟。

      可思来想去,也没猜中到底何人。与她年纪相仿的,远南此时不在城东,那还会是谁?

      邓秀身量不足,踮着脚往小孔里头瞄。

      雪霏虽觉不合礼,但又好奇里头是谁,故而放任邓秀去看。等她看着了,收回了头,雪霏按捺住好奇,投去探求的目光。

      邓秀小声道:“长公主殿下。”

      雪霏愕然,再蹙眉,邓秀以为她不曾听清,又抬高了声音道:“苍时殿下在此戏水。”

      墙内悠悠歌声忽而止住了,有人高声问:“谁在外面?”

      雪霏做贼一般拉过邓秀跑了,顺着来时的路一溜烟没了影。

      待确信不会被发现,雪霏才停住脚,捂住心口喘气。她暗自思量,素日里信自己是个胆大的,今日如何临阵脱逃了。

      那歌声自停住后便不再响起,雪霏倒暗悔自个儿坏了人家的雅兴。

      邓秀更是不明所以:“小姐,你与长公主原是一家,打个照面也就无事了。”

      雪霏回过神来,摇头。

      她与当今长公主苍时源出一家,却不是常常走亲的关系。一则是长公主深居宫中,二则她也时常不与人往来。

      故此,即便苍时在弘文馆里头念书,也不经常见到谢雪霏。

      雪霏对苍时不甚了解,她往日听外头人说,长公主喜欢寻欢作乐,年纪轻轻就流连烟花之地。想来她在大臣眼里也是不讨巧的,可那又与自己何干呢。

      雪霏暗自思忖,分明这歌声格外动听。

      倘若不是今日苍时在此高歌,她也不会知晓这位表妹善音律一事。

      *

      若谈及婚嫁,谢雪霏的大姊谢莫莫年纪不轻了。她挑人的眼光高,在羽都里辗转,最终还是敲定了钧州袁氏的门楣。

      婚约原来早就说定了,谢雪霏看着府上的人忙着备礼,心中恍然。她实在想不到届时自己能与谁人结亲。

      婚配总有个挑标准,是门户或相貌或才名?雪霏不知。

      谢家向来门庭若市,自婚约定了,则更多人上门来。

      这一日正巧户部巡官夫人从澄登门造访,与谢雪霏母亲梅思柔在堂屋里头闲话,所携子女晏花影便到后园漫步。

      雪霏正巧独独一个人在池子边上喂鲤鱼,晏花影瞧见了就凑上来要掰扯两句。

      “想必这位便是雪霏妹妹?你家姊姊要成婚了,我特来贺喜。”

      雪霏不动声色往边上退了两步,微微一笑,算作回应。

      晏花影见她不理睬,又说:“为何独自在此喂鱼?不如与我闲聊片刻,也好打发时间。”

      谢雪霏只是听着,并不言语,一旁晏花影带来的丫头就低声附耳道:“小姐,这位雪霏小姐有哑疾。”

      晏花影晓得自己记性差忘了这回事,面有惭色,便心计着要说点旁的补救回来。

      “原我呀也不爱热闹,娘在外与尊母闲聊着,免不了要问我女红如何、六艺怎样,真真是扰人。故而我才来此赏花看景的,想必雪霏妹妹也是。”

      雪霏点一点头,便是她如今能开口,也决计不搭理这位晏小姐的。

      果然如雪霏所想,晏小姐所说的话到底就是陈词滥调,虽然翻新,却也难听。

      “人家都说哑疾是天缺,我道未必呢。你瞧瞧,不必虚与委蛇,不必应和附会,在这闲情逸致,多好。换做是我,当管这叫天赐的福分了。”

      晏花影这边思忖着说了许多好话,如何那谢雪霏仍是眉目冷冷,不搭理人?

      她全然不知自己说的字字都伤人心肝,揭人伤疤。

      谁知旁边来个丫鬟,横眉竖眼地斥她:“不知你是哪家的千金大驾光临,若是要讨去这福分,我家小姐倒想舍了给你。”

      晏花影一下面如土色,也不及反驳回去,忽见母亲正携梅夫人手往这边来,急匆匆扑上去喊。

      雪霏晓得这是要告诉夫人听了,少不得邓秀挨一顿板子。她心中却怅然若失,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领着邓秀往屋子里躲。

      躲也躲不过,到底是客人,纵然从澄这边地位不及谢府高贵,可到底也是有心来交好,不能拂了人家面子。

      梅夫人好意劝谢雪霏出来赔罪。起初是要邓秀来磕头道歉的,雪霏怜她护主心切,也敷衍着去送了壶茶给晏花影算作赔礼。

      等人走后,梅夫人叹道:“人说子女乖顺可贵,若是不搭理那些人情世故,我宁可你嚣张跋扈些。”

      雪霏倚在梅夫人怀里,喉头哽咽,面上却平静如水。也有人说过的,哑巴不会言语,故而心思缜密、七窍玲珑。

      可哑巴偏就赖得这颗心,哭起来和寻常人没有不同,反倒更悲切。如果哭诉都没有声音,那么哭有人听见吗?

      没有人听见的委屈,又该往哪里消解呢。

      谢雪霏听过最多的褒奖便是:这孩子听话,乖顺。

      在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的人眼里,不反驳自己的人当然顺眼。

      不辩驳只是因为她没有口舌。自古又有礼来拘束,说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她如果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反击,倒会被人责骂“无礼”。

      邓秀没有挨板子,被管家训斥一顿,红着眼圈回来,给谢雪霏端果子吃。她在边上止不住抽抽搭搭。

      雪霏原先苦闷不堪,现已好多了,复一听邓秀抽噎,又悲从中来。她要是个能说话的,省得丫头去替她遭罪不是?

      雪霏便把果子剥好了,喂到邓秀嘴边。邓秀抹一把眼泪,扑到雪霏怀里,放声大哭,一字一句道:“小姐,他们拿你做玩笑,我讨厌他们。”

      雪霏默默心道:可这也是事实啊。自她降生于世便是如此。兴许她并不需要说太多,只要听着就好。

      似往常一般,雪霏拍着邓秀的脊背,邓秀替雪霏把那些人通通骂了一遍,直到雪霏露出笑意,邓秀才放心离开。

      独自一人看书,或是闲暇,或是惆怅。

      雪霏又念那首诗词。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

      她望着窗外的天色,听见隐隐虫鸣。

      万物有声。她听见花开时如破冰簌簌,听见雪融时有流水泠泠,春有流莺,夏有鸣蝉。就连风吹树叶也是有声的。

      独她没有声音。

      如果她听不见也就好了,那样她的无声在世界里不算稀奇。可惜她听得见,听得真切。

      倘若他们不惋惜呢,不去替她假想能说会道的谢雪霏,是否她也就不会去奢望有朝一日天赐福祉。

      人初静,灯悄明。往常谢雪霏最爱此时万籁俱寂,她能安心看书。可此时不甘落身于寂静,无声似会淹没她。

      谢雪霏太想听见什么,要热烈,要昂扬,要以睥睨一切的姿态放声去唱。

      她恍然间想起,数日前苍时唱的那一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不鸣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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