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赴山月[GL]》以水明灯

3、史书未载

　　书房里分门别类排了一架又一架旧书，魏蝉儿从中穿行，偶有细灰落下。她蹙着眉毛，用绢子裹了手指，翻看书封的名儿。

　　魏蝉儿不确定这里面是否有卫家当相时的史书记载，不过心中想一探究竟，看看卫水婵究竟落得个什么下场。

　　日光偏移，转眼便耗去半日时辰。魏蝉儿总算翻找到了三言两语的记载。

　　“卫家逆君而行，抄去家业，没入贱籍。其尊长不从，自缢于梁，灭族终。”

　　魏蝉儿把这寥寥数语读了又读，确定再无他话。卫相府确实存在，而里面却没有卫水婵逃走的记录。

　　也是，史书不过几页纸，怎么舍得笔墨去描写一个“罪人”。

　　魏蝉儿想，若是她抗旨逃婚，当今圣上指不定也要抄了魏家。她冷笑了一声，把书归到原位，推开门离去。

　　*

　　话说那道士找到了黑猫后，便应她请求去见相府千金卫水婵。

　　小苗何故如此信任道士，这还得从许多年前说起。小苗自言，她在做黑猫时曾见一得道高人，以收妖除魔为己任。

　　得道高人本欲渡小苗，但小苗不愿，故而两人相坐闲谈了一阵。

　　他曾提起过追念两三好话，故而小苗如今并不怕追念去揭通缉令，道士并非这般贪欲之人。

　　卫水婵自小娇生惯养，生就雪肤花貌，即便神情憔悴，也难掩昳丽。她见有人来，也不看，全心放在地上的蚂蚁身上。

　　小苗眼神一暗，放柔了面色，往卫水婵身边坐。她也随她去看地上两三只蚂蚁。

　　她们如今落户在郊外的一个茅草房里，有个小院落，器具简陋，卫水婵也换了身粗布麻衣。为着不叫旁人看出，小苗给她脸上画了些伤疤。

　　追念遥遥地看了一会，便让黑猫随她去赵家。

　　“你先安顿好你家小姐，我带你去探些内情，方才好把魂魄还回来。”

　　小苗本也欲带小姐走，可大庭广众总归是惹眼，故而吩咐小姐待在屋子里不要走动。

　　卫水婵如今又似三岁小儿，又似九十老妪，叫人哭笑不得。她呆呆点点头，一眼没有瞧过小苗，只知道看着地上发呆。

　　追念苦笑道:“你家小姐这般辛苦，到还不如死了去走轮回。”

　　小苗扯了扯嘴角，却也没为这番话生气。她转身不再看，擦过道士的衣袖:“你怎么就知道轮回不苦？走吧，尽快将事情处置了。”

　　道士一言不发，她眼珠几次往小苗身上打量，最终缄默不言。

　　两人前去赵家，对外则称小苗是追念带来的童子。

　　赵姝亭又被关了好几日，一听见门响，便轻唤道:“王瑾，可是你来了？”

　　她们从赵员外嘴里已经知晓，这王瑾便是赵小姐的竹马，早死了好多年。往日里，赵姝亭不念也不提，大家都以为她已放下。

　　自从和尚走了，赵姝亭却又开始念叨起王瑾了。

　　追念施了一道符水，赵姝亭便又神智清明一刻。她怔怔看了半晌，对道士总算有些印象，问:“你来了？”

　　随即，又察觉追念身边多了个人，她仔细看去，那双黑漆漆的眼瞳直勾勾盯着自己，赵姝亭忍不住脊背发凉。她拢拢外裳，回避了小苗的眼神。

　　追念便转头嘱咐小苗:“方才我把魂魄压下去了，你现在瞧也瞧不出名堂。”

　　她又对赵姝亭说:“我今日来，也是为着你将前些日子的事说与我听，方才能解开你身上的障。”

　　赵姝亭脸白了一白，见没有外人，讲起来几月前的事情来。

　　自从王瑾死后，赵姝亭察觉自己对任何事物都失却了心一般，没个雀跃之时。她走马观花，对一切景色都提不起兴趣。

　　久而久之，赵姝亭开始随家里的姨娘上山去访古寺。青灯古佛，焚香缭绕，倒让姝亭越发心静。她生出了些皈依佛门的念头。

　　但就在一月多前，她在礼佛时遇见一位小师父，名叫空寂。两人一见如故，聊着聊着日头已西，赵姝亭十分惊异。

　　往日自己也是个娴静的性子，怎么会和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畅谈言欢？

　　回到府上，赵姝亭依旧忘不了见到空寂的那天，于是又时常去寺里头，总想偶遇对方。不过几天的功夫，赵姝亭发觉自己把王瑾忘得一干二净。

　　从前，她总是睹物思人，将他给自己的东西翻出来看一遍又一遍，又哭又笑。可如今，她偶然记起，发现匣子已经落了灰。

　　加之王二少爷和她婚期在即，赵姝亭不免感觉到一丝怅惘。

　　有一日，她昏昏沉沉睡醒，突然瞧见空寂在自己身边，亦是闭着眼，赵姝亭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这时，外边传来声音，自己家的姨娘推开门，呀地叫了一声，引了不少小厮和丫鬟来看。

　　赵员外为了掩人耳目，没告上衙门，把空寂托给姨娘，送回了古寺。

　　“所以，你对此并不知情……”追念垂眸沉思。

　　赵姝亭点头，她回想了一番，道:“其实我更揣测这是别人故意设计我。要么是王家，要么是我爹的对头，不愿意看到赵王两家联姻。”

　　“可和尚是怎么到你屋里的，他又是怎么和你一见如故？”小苗冷不丁问起。

　　“我不知，当日遇见他时，就想起佛说的缘分一词，总觉得冥冥之中有暗线牵连。”赵姝亭面露难色。

　　追念解释道:“这很简单，你们身上，一人多了一魄，故而相吸。”

　　她们告辞后，在平丰城的大道上走。小摊叫卖声零零散散，城门将闭，落日余晖。

　　“那寺庙里的和尚，我们还不知他的因果。不过，待我们择日去上香，便可一探究竟。”追念捏着葫芦摇了两摇，看样子胜券在握。

　　小苗不由得对她从容的样子有些赞赏，她多心地问:“你活在世上已多少年岁了？”

　　追念朗声笑了一阵，闭着眼摇头。

　　“我算不清了，不过，你若问起我师兄，便可知。他那人最讲死理，恐怕你在世上飘了多久，他亦有所觉。”

　　小苗挑眉。

　　她确实遇见过追念所说的师兄。在她还是孤魂野鬼，飘荡于世间时，那位高人从天而降，劝她入轮回。

　　但小苗没有答应。即使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说:“心中尚有念，所见无归途。”

　　只不过到了今日，小苗依旧看不清前路。想来，人的力量何其渺小。不过是多待几年，又几年，究竟何时才能寻到归宿，再长的岁数也把握不了。全由天注定。

　　追念送小苗回茅草屋，又赠了她一枚符，若是遇见妖怪，可以逃命。

　　小苗谢过道士，请她进去坐一坐，喝些茶。

　　其实小苗不爱喝茶，毕竟品茶的都是上流人士，比如卫水婵。所以她从外头搞了些茶水来备着。

　　卫水婵不吃东西，她不是不愿意吃，更像是不会吃、不知道人要吃东西才能活。或者，她根本就没想过活。

　　只有小苗想要卫水婵一生安康，福寿绵长。

　　追念坐在一边，看小苗喂小姐吃东西。

　　卫水婵很听小苗的话，张嘴咬了饼糕，却又时常忘记嚼。小苗便说:“小姐，咬一咬再吞。”卫水婵便咬两下。

　　像个听话的布偶，一牵一动。而小苗不厌倦这样繁琐的事情，像一直都是这样相伴过来的一样。

　　道士望了一眼天色，告辞了。

　　翌日，两人按约上山去寻空寂，两人在禅寺后院里面见了住持。

　　空寂正是住持的亲传弟子。但住持并不愿旁人去叨扰空寂，故而让追念有什么都来问自己。

　　追念开门见山:“住持师父，你可知自己徒儿身上出了毛病？”

　　住持已经年过古稀，胡子花白，长眉似雪。他身着袈裟，拄一根古木的拐杖，眉目慈善。

　　“自然，道长不必多虑，空寂如今已全好了。”

　　小苗问:“他的名声坏了，如今如何在禅寺里待着？那些香客见了他，多有闲言碎语。”

　　住持叹道:“这修行本是一人之事，正是要心境如水清明，不看红尘纷扰。我这弟子，多年来无欲无求，可惜造化注定他要受这一遭。”

　　追念了然，她为验证心中猜想，细问一句:“他可是天生缺了一缕欲魄？”

　　住持慢慢点头，长眉搭在鬓角。

　　“不过，近来多的那一魄，老衲已为他驱除。”

　　小苗有些着急了，面色不豫。

　　追念无声握住小苗的手腕，她方才松了拳头，冷静下来。

　　两人拜别住持后，漫步在山间的小道上。旁边的松树有隐隐幽香，山泉泠泠。远处的古寺钟声悠悠，相对无言间，宁静无比。

　　“我夜间占卦，你家小姐没事。想必那魂魄只是飞出了空寂的体内，并不受损，待我占到她的去处，我们再带你家小姐来寻。”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做？”小苗皱眉。

　　“我们去寻赵家小姐。”

　　到了夜里，追念按和赵员外商定好的，把赵姝亭带到了自己屋里。赵家不放心，又派了个人来跟着，故而小苗只好把卫水婵的面使纱蒙住。

　　卫水婵站在一边等她们布置法事现场，依旧在看地上的虫蚁。

　　追念将赵姝亭带来的匣子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什。她把书信都挪开，翻出最底下的一柄手镯，对着月色端详了一会。

　　赵姝亭现下神智还算清醒，告诉追念:“这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

　　追念了然，把手镯放在一边，又说:“现下我们得把这些东西尽数烧了，你自己的魂魄才能回得来。若不然，后半生，你将被这些东西永远困住。”

　　赵姝亭决然地点头，看着追念起了火苗，却又伸手拦住。追念吹灭手中的火，投去探寻的眼光。

　　“我……再看一眼。”赵姝亭手忙脚乱地翻到已经泛黄的书信，拆开慢慢读了一遍，最终合上信纸。扔在一堆旧物里。

　　“好了，你烧掉罢。”

　　夜色深深，一点火焰跃上信纸的边角，慢慢像水波一样推开，吞噬了这堆物什。而盛着旧物的匣子也随之化成焦炭。

　　有些珠宝烧不掉的，追念一并扔入了河里，唯独留下一柄手镯。

　　小苗在旁护着卫水婵，待到追念吟了几遍咒语后，空中有个灰烟一样的东西飘过来，追念让卫水婵站起来。

　　随后，追念把手镯戴到卫水婵的手上，说道:“这是她的东西，物归原主了。”

　　小苗愣住了，她低头去看手镯，抬起头时，眼睛里有了泪光。

　　追念佯装未曾发觉小苗的异样，把灰吹灭。而赵姝亭已经昏过去，一旁的家丁上前，追念嘱咐他们将赵小姐抬回家去。

　　小苗说:“我亲自去送送赵小姐，你帮我看好我家小姐。”

　　小苗不容分说地跑远了，追念站在原地，她听见卫水婵见面以来第一次开口。

　　“她送我的……手镯。”

　　追念很平静地应道:“是的，她送你的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