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乱世》鳄鱼先生

65、南郡公

　　荆州位据长江中游，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联吴会，西通巴蜀。相传远古时，禹划九州，始有荆州。荆州乃楚文化的发祥地，自古繁华，地灵人杰，其形势险要使之成为兵争要地，能居此间不倒者皆一时之雄。

　　如今，这片富饶的旧楚之地是南郡公桓玄的封邑。

　　当日桓玄愤慨奔出建康后，回到了荆州。不久，朝廷下诏命他出任义兴太守。堂堂南郡公去管理巴掌大小的一郡，桓玄心中失意，尝登高眺望，郡内的太湖之水触动心怀，“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他长叹一声，弃官归国，从此闲居江陵。

　　但是，在流芳舫所受的侮辱，已像刺般植入骨髓，没有一刻不隐隐作痛。桓玄心中最崇拜的人就是已故的父亲、大司马桓温，桓温曾经是晋土真正的主宰者。他废天子，立新君，推行铁腕的“土断”政策强国利民；他灭掉氐人的成汉帝国，收复巴蜀，先后发动了三次大规模北伐，威震天下，是个司马懿、孙权之流的盖世英雄。

　　桓温晚年上疏请加“九锡”之礼，此为历朝权臣受禅之前的荣典，却给谢安、王坦之尽力拖延，不久桓温病死，未能实现取代司马氏的愿望。

　　桓温生前最宠纵桓玄，临终时更是一反长子继承的常规，以当时年仅五岁、庶出的幼子桓玄为继承人。桓玄不仅继承了桓温的爵位，也继承了桓温那种追求最高权力与名望的热忱，他自小就立志不负桓温所望，完成父亲至死未达的宏愿。

　　所以桓玄名曰隐居，实则韬光养晦。

　　皆因桓温死后，桓氏一直受到司马氏与王谢等高门的排挤打压。但是桓家在荆州多年的血汗经营，岂是等闲！桓温、桓豁、桓冲等兄弟子侄先后任荆州刺史数十年，故吏宾客遍布荆楚各地，根深叶茂，人心归向。即使是打赢淝水之战后的谢安，也不敢贸然削掉桓家兵权，而是退一步以桓氏疏支坐镇荆州。

　　司马道子倒是无所顾忌，前些日子竟改派王国宝之弟王忱为荆州刺史，王忱弱冠知名，才望甚至出于王恭王珣，可这个文酒风流的名士，却也出名的文弱多病、自命不凡。

　　桓玄心里冷笑，他五龄承业，少时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长枪短剑得心应手，无论治国兵法皆有相当造诣，十几岁便统军杀敌，那些连马儿都未骑过，清谈丹散便是一切的建康高门子弟，在他眼中如同草枝一般不堪。

　　司马道子在谢安卧病后，只顾着抢在孝武帝之前往各州安置亲信，也不掂量掂量所用之人是否够斤两出镇藩镇。王忱既来到他桓玄的地盘，他就有办法令其乖乖听话。在荆州，无论贩夫走卒还是朝廷命官，敢忤他意者，从没有好下场。

　　尤其是他苦苦等待的时机已经到来，任何碍手碍脚的挡道之人，都将被他扫而荡之，司马氏的日子屈指可数。

　　桓玄慢慢合上今早收到的急报，澎湃的心潮逐渐平复。他此时正坐在自己的书轩中，屋内除了他最亲近的兄长桓伟，还有心腹谋士卞范之，以及他甚为依赖的东方珏。

　　桓玄修长的双目扫过众人，淡淡道：“从建康传来消息，谢安病逝了。”

　　桓伟低声讶了一下，倒是比较出了东方珏的沉静，后者一早从家族情报网得知此事，他对桓玄了解至深，自然不会在桓玄得意时将惋痛之情流露出来。

　　去年，与谢安并称南方一文一武两大顶梁柱的荆州刺史桓冲猝逝，桓玄顺利接收了这个叔父在家族中的权位，今谢安病逝，整个南方再无桓玄顾忌之人，淝水胜利后短暂的太平也到了尽头。

　　卞范之眼底一派深沉，嘴角微有笑意：“谢安一走，司马道子、王国宝这类败坏朝纲、祸国殃民的群小将更加猖狂，但凡有识之士都看不过眼，南郡公又岂能坐视不理！范之以为我们应早做准备，匡扶王道，铲除逆贼。”

　　桓玄的野心大家心知肚明，卞范之说得委婉，不过是为接下来“大逆不道”的筹谋抛砖引玉。

　　众人之中，东方珏的心情最为复杂，他效命桓玄不仅因为祖训使然，而是经过这几十年，东方家与桓氏早已荣辱与共，不可分割。这一争若荆州败，他们则倾宗覆族，胜也未必会强于现在，如有选择，他更愿意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做生意。

　　桓玄的目光却向他投来，微笑道: “荆州最大的优势便是据有上游之利，大江一向是你们东方家的天下，北府水师又算得什么！本公相信一支由飞鹏船组成、以贵族子弟为主的水军精锐，必能直下大江，克下石头城攻入建康。这水师统帅非珏你莫属。”

　　东方珏笑，桓玄还真视东方家为桓氏私产，许一个统帅就想把他一族连人带船地充公。其实说起来，东方家与桓氏的关系虽然密切，子弟却鲜少在桓府为官听命。桓玄为人骄横、生性多疑，早对此透露过不满，以至去年东方珏为推辞司马一职，只得答应亲自为桓玄操练水师。

　　东方珏道：“时机确已近在眼前，但现在就大张旗鼓地缮甲勒兵，是否明智呢？谢家毕竟还有谢玄，若北府兵与建康军齐心戍卫京师，我们想一举成事恐怕不易。”

　　一听到谢玄之名，桓玄眼中厉芒一闪，这些年不仅桓氏被谢氏压制，他这一“玄”风头也被谢家那一“玄”盖过。桓玄冷哼一声：“谢玄淝水成名，本公倒想试试他是侥幸取胜还是真有其能。”

　　东方珏不动声色，与他素有交情、性情温厚沉稳的桓伟接过话道：“传闻谢玄南归后即告病返回会稽，并且上书请辞徐兖两州刺史，想来是病得不轻。而我们这边尚有王忱这个碍事眼线未除，实不宜过早显露锋芒，何不再待些时日，届时谢玄归天，北府群龙无首，司马曜兄弟反目，公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实现宏图大业。”

　　桓玄沉吟不语，听是听进去了，眼神却没放过东方珏，东方珏道：“荆州每一寸土地，皆为南郡公所有，东方家的一切，亦是如此，公举事之时，无需吩咐，我族子弟必人人以命相效。”

　　东方珏是桓冲在世时也要礼敬三分的人，桓玄见他坦然许下此诺，便没再提编整船队之事。东方珏暗自舒了口气，他身边久未发话的卞范之道：“王忱不足为惧，但荆州另有一个人，必须拉拢过来。”

　　桓玄抬目，眼光闪烁的道：“范之指的可是戍守洛阳的杨佺期？”

　　听到杨佺期之名，桓伟平静的脸也不由颤动了一下。此人是东汉末年名满天下的太尉杨震之九世孙，杨氏世为弘农大族，只可惜渡江稍晚，又未能及时与江东名族联姻，故而一直受到排抑。杨佺期对此慷慨切齿，少即从军，骁勇善战，曾生擒苻坚帐下大将潘猛，在平阳击退窦冲，自湖城入潼关，累战皆捷，归于洛阳，进号龙骧将军。杨佺期性格骠悍凶猛，一门兄弟皆强犷粗暴，在荆楚一带是个无人敢惹的人物。

　　卞范之道：“只有将此人纳为羽翼，我们方无后顾无忧，荆楚汉中全部兵马才算完全掌握在南郡公手中，荆州刺史的军权将被彻底架空。”

　　桓玄点头而笑，他早有此意，连说客人选都已想好。东方珏不等桓玄望过来，主动揽下道：“珏的堂兄东方徽与杨佺期素有交情，可为南郡公走这一趟。”

　　桓玄闻言十分满意，负手起身，明媚的阳光从大格雕窗打进来，照得他一身锦服华饰格外耀目，丰神有如明珠，如其小名灵宝所喻，确有着世家望族子弟出众的禀赋与气质。

　　但是这个聪颖过人的贵介公子，真有取得天下的才略与胸襟吗？

　　东方珏揖手告退，步出堆砌在临江高坡上的南郡公府，刑烈见他脸色深沉无笑，不敢打扰。直到渡口换船时，这一路的安静才被手拿折扇，笑呵呵从船上走下来的东方徽打断。

　　“珏弟，这回南郡公又出了什么难题给你？”东方徽与东方珏打小亲熟，私下里不称他宗主，而是亲昵地叫他“珏弟”。

　　东方珏微微一笑，与东方徽登上了“乘胜万里”：“是有件苦差，不过却要堂兄出马。”

　　东方徽听他把桓玄之命道来，脸都紫了，连连摇手道：“我与佺期不过生意上的往来，最后一次见面还因我向他兄弟讨债闹得很不愉快。他的拳头有多硬，你又不是不知，我去洛阳岂不是送死。”

　　东方珏不为所动，笑道：“杨佺期非心胸狭窄之人，你最多是挨他几下，待他忆起与你寻花问柳的日子，自会听你说话。”

　　东方徽依旧愁眉苦脸：“佺期与南郡公是同一类人，自恃家世，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如今他兵马过万，在汉中很是威风，怎会听命于人，冒险助南郡公举事？”

　　“这些无碍，南郡公具备杨佺期没有的权势，而杨佺期握有南郡公需要的士卒。只要野心相同，自会消除不合，联手合作。”东方珏说着一叹，望向鼓起的风帆，淡淡道，“我族三代依附桓氏，早已扎根于此，我会尽力使本族子弟置身战火之外，但如果荆扬真有一场大战，我们必须是胜利的一方。”

　　东方徽闻言神情立时一肃，道：“说服杨佺期一事，必不负宗主所托。”

　　他说得义正言辞，东方珏只是轻轻一嗯，神色恬淡，似是被两岸如云似雾的梨花迷住。

　　此时的南方已是春末，随便一阵微风拂过，便是落英纷飞，如雪起舞，东方珏脑中渐渐浮出秦小熙出尘的身姿，以及那一年冬日的邂逅，没想到自己在荆州这一忙便是一年。

　　“回府还是去别邸？”

　　东方徽的声音拉回他的心绪，转眼已过一重山，河道的分叉口近在眼前，“别邸。”东方珏道，没有犹豫。

　　东方徽暗叹一声，这个堂弟住在别邸的时间比住在家中还长，他与夫人毛君沂关系冷淡在族中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头几年勉强可算相敬如宾，如今却已快形同陌人。

　　巴蜀东方，就像其他庞大的家族一样，止水之下波澜暗涌。独霸大江之后，族内一些人有了更大的胃口与野心，渴望为官从政，进而跻身门阀士族，甚至盯上了司马氏的天下。这一派以族中长老、东方珏的叔父东方昊为主，另一派则是东方徽这类安于现状，不愿卷入天下纷争的族人。

　　东方珏一向独力决断，从不让自己被任何一方左右。在他的心中，没有什么比家族的延续更为重要，就算是天下也不值得他拿此来冒险。

　　不幸的是，毛君沂却站在了东方昊这一边。更不幸的是，当他们的船拐往通向别邸的河道时，一艘楼船迎面驶来，东方珏举目一望，看清了对面楼台上居中的人——他的妻。

　　两船靠近，中间搭起桥板。

　　毛君沂体态优雅地走过来，她一身华美的罗衣襦裙，外加凤纹披氅，神情高贵，气派更非一般大族贵夫人能及，光是随从就跟了三十人之多，另有八名个头高大、气势稳健的护卫在前开路，四个年轻清丽的婢女身旁侍候。

　　连东方徽这个家族三号人物，也要敛目收起折扇，不过他人虽退到东方珏的身后，却不忘悄声取笑道：“看弟妹这架势，今儿你是非回家不可了。”

　　东方珏亦感意外，这半年来他在别邸长住，毛君沂性傲好胜，最多是派亲戚或下人前来，从未主动找过他。

　　“夫人怎么来了？有事吗？”

　　一行婢从驻足施礼，毛君沂独自来到他面前，轻轻一笑：“想念夫君算不算事呢？”说着低下眉梢，“夫君已月许未曾回家，妾身虽能体谅夫君为家族大事在外奔波，可歆儿却一直吵着要爹，昨儿还为此闹过哭过，直到今早都没吃饭呢。”

　　东方珏鲜少听她倾吐幽怨，怔怔呃了一声，对幼儿他心里一直觉得愧欠，神情不由温和。

　　东方徽见状，委实松了口气，正要打手势命周围闲杂仆役都离开，却听毛君沂一通家长里短后，漫不经意地问了句：“夫君今日赴南郡公府，不知南郡公有何吩咐？”

　　东方珏目光一收：“夫人的消息依旧是这么灵通。”

　　毛君沂脸上的微笑却没有变：“关心夫君也不行么？夫君有何调动或外出办事，做妻子的总该知道吧。”

　　东方珏没有接话，整个人静静的，毛君沂的笑容也逐渐淡去。

　　东方徽嗅得气氛有变，打消了走开的念头。他深知这对夫妻症结所在，毛君沂偏好权势，常常插手家族事务，支使族中子弟。东方珏对此十分反感，夫妻间的关系从没有融洽过。去年东方珏从建康回来，桓玄三番五次地召他为官，便与毛君沂脱不了干系，如今她更是与东方昊连成一气，也难怪东方珏搬到别邸去住，不再与妻子说任何族务。

　　东方徽轻咳一声，想要出言岔开话题，却被东方珏一道眼神止住，他看向妻子道：“而今谢太傅过身，朝内外必生变化，荆州这边也需早定对策，我们今晨便是商议此事。但目前来看，以静制动是最佳选择，我们东方家依旧做我们的生意，今后也是如此。”

　　东方珏说完，口气淡淡的道：“是否又令夫人失望了？”

　　毛君沂面色微冷，终没压住心口的那团火气，直言道：“男儿生逢乱世，哪有不想着成就功业的，夫君乃大族之首，既得南郡公赏识，又有掌控益州的毛家作后盾，却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有负族人厚望，为妻再无话好说。”

　　东方珏无动于衷，也不反驳，毛君沂自嘲一笑，有些心灰意冷的道: “罢了，反正妾身的话夫君早已听不入耳。如今能够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已是妾身唯一所求。”

　　毛君沂今日格外的温和忍让，东方珏不忍拂她之意，目光却在扫过她身后的随从时顿了一下。一阵江风袭来，四月的春光下，他竟感到几分寒意。

　　君沂，这一年来我如你所愿，未曾离开过荆州半步，你竟还不知足吗！东方珏看向她的眼神不温不愠，只是很淡，尤淡过被阳光耀得看不清的白梨花。

　　“夫人请先回，我须往南陵湾营地一趟，随后即归。”

　　毛君沂并没察觉他心意有变，蹙眉嗔道：“什么事那么急，非要今天办不可？妾身来之前已吩咐厨子准备午膳，歆儿也正盼着你呢。”

　　“南郡公的事谁敢耽误，何况训练水师这份美差还是夫人当初为我谋得，为夫又怎能不上心。”

　　毛君沂听出东方珏弦外之意，为将他拴在身边，她确实煞费苦心，今日所做也是如此，她想那边的事应已够时间办妥，于是勉强一笑：“正务要紧，夫君速去速回，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桥板重新搭起，毛君沂与一行婢从回到来时所乘之船，两船先后扬帆，分开之后，“乘胜万里”昂首加速，顺流直下。

　　东方徽方才一直未吱声，这会儿忍不住道：“珏弟，君沂再怎么说都是你的妻子，又是出身娇贵，知道自己的丈夫冷落自己，心里装着其他女子，忿忿不平也是理所当然。”

　　东方珏轻轻一叹，眼中流露出无奈，神情却略显木然，没有说话。

　　“乘胜万里”帆浆并用，全速前进，东方徽环顾左右见除了刑烈之外并无旁人，于是问道：“我们不是真去南陵湾吧，你安插在君沂身边的亲信暗中向你比划了什么？”

　　东方珏一直望着水天交接的地方，良久后一笑，轻轻道：“她来了。”

　　她？东方徽愕了一下。这个世间，能令东方家宗主失魂落魄的，也许只有一人。